“祁夫人在说什么?什么羽巾?”
昆莫一脸茫然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昆吾割玉刀,又望了一眼师潇羽。
那讶异的表情全然看不出半分做作和矫饰的成分,师潇羽本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一问,必能诈得对方说漏些什么东西出来,就算对方言语之间不露马脚,但他的表情总会露出一丝破绽来,这是她从杏娘那儿学来的。
可端视许久,他那狡猾而缜密的脸上也未见一丝痕迹。她不禁有些气馁,悻悻然于心底骂道果然是只老狐狸。
尽管师潇羽确实在杏娘那儿学了些察言观色的功夫,但论其水平,终究还是远逊于杏娘的,尤其在昆莫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面前,她这点微末功夫,根本就派不上一点用场。
昨日林子里昆莫见其以螳臂当车之勇当涂拦马,就知道了她是什么性子,也料到了昆吾刀中的这方羽巾落到她手里会有什么样的用处,而这样的用处对于他和他师兄来说,不仅有利无害,还大快人心,所以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就把昆吾刀交给了师潇羽。
同时,算无遗策的他也料定了师潇羽不会对他的宝刀不敬,也不敢据刀不还。
当然了,此刻的他,是不会承认这些的,也决不会把这些告诉他的师兄的。
“昆叔叔这是在装糊涂呢,还是真的如此健忘啊?才昨儿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啊!”
“昨儿的事情,我当然没忘,只是我不明白世侄女说的那方羽巾是哪一回事啊?”
“这世上的人啊,有人呢喜欢揣着糊涂装明白,有人呢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是很少有人像昆叔叔你这样,不明白就说不明白,一点都不装,当真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大丈夫呢。”师潇羽话中带刺,笑里藏刀,“既然您说你不知道那方羽巾是哪回事,那就算了吧。兴许是我搞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弄错了,现在弄明白了就好。”昆莫摆着长者的姿态并不与之计较,宽厚的笑容里对那句轻飘飘的“不好意思”尽是包容与忍让。
“昆叔叔,你既说昨天的事情,你没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昨晚你分明一早就到了七星楼下,却不现身,停留了片刻却反而走了,走了片刻却又折返?”
看着师潇羽那双清澈的眸子,又看着里面那个模糊的自己,昆莫的目光渐渐模糊了起来,好似关于昨晚的那段记忆早已在黑夜的濡染之下变成了天地一色,混沌不清了。
“世侄女的耳朵果然异于常人。”
昆莫这句恭维并无奉承之意也无讥刺之意,他确实对师潇羽的耳力感到惊讶与佩服。
他自以为昨晚他来去七星楼已是十分小心谨慎,楼上的人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可是没想到他的那点动静还是没能逃过她的那双耳朵。
“昨晚我之所以不现身,是因为我不想坏了世侄女的那一场好戏。之所以后来我又回来,是因为侄女的箫声实在叫人神往,不忍错过。”
昆莫凝视着东坡壶上的轻烟,壶中已是二沸了,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他舀出来一瓢水放置一旁,将茶末投入壶中。
“那六年前,昆叔叔于秦樵关门前去而复返,又是因为谁的箫声?”师潇羽这一问问得突然,一下子让昆莫颜色大变。她原本只是顺着话题随口一问,并不存什么用心,也没有什么深意,却意外地收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只见昆莫低着头,无神地望着自己身前的酒杯,犹似望着半壁深渊,而那不透一丝光亮的渊底也正张着它那深邃而险恶的眼睛凝望着他,陡然间,他的脸上凝结出了一层寒光凛凛的冰霜。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冰霜挟着一道锐利的寒芒从师潇羽眼前掠过。
师潇羽心头猛然一惊,没有作答。
“是你想问,还是有人假你之口来问的?”
“我师潇羽什么人,焉能屈身作他人喉舌?”
“那你问来做什么?”
“今日你和典叔叔要我在你俩之中决出你们秦樵关的掌门人,这一是出于对小侄女我的信任,二者也是你心中已经有决断了吧?”
虽说师潇羽和杏娘学习鉴貌辨色,只是学了个皮毛,但她偏是个胆大于身的人,就算没有十分的把握,她也敢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放手一试。七·八·中·文
适才铁鹞子提议给师潇羽做一碗臊子面来的时候,师潇羽注意到昆莫并未出言劝阻,脸上的表情也微有正合我意的意思,而后铁鹞子走的时候,他对那脚步声的关注,更让师潇羽确信他是想趁铁鹞子不在的时候提前决定这场比试的“结果”。
“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断?为什么要放弃掌门之位?”至于这个“结果”,在她开口之前,她其实并无十分的把握,但这话一出口,一看到昆莫的反应,她那紧握酒杯的手心就瞬时没了之前的忐忑感。
昆莫不可思议地瞟了师潇羽一
眼,沉吟未答。因为这个问题,六年前他早就回答过了,时隔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师兄,眼下,师父驾鹤仙游,山中群龙无首,门下子弟各个惶惶无主,人心涣散;而山下那些宵小之辈,见山中大乱,便虎视眈眈,急欲乘虚而入,伺机渔利。值此内外交困之际,只有你,也唯有你,能止祸于萧墙之内,御敌于山门之外。师兄你应当仁不让,坐镇主事,彰德威、平骚乱、稳大局,以报师恩,以全师德。虽然师父遗命,要你我以武而决,但同室操戈,非你我所愿,亦非秦樵关之福,除了让师弟们心思浮动,让山外之人造谣生事,诚无半分益处。故而,此事不必再提,师父在天有灵,也定不想看到他毕生之心血付之东流。如若来日他老人家要怪罪,也自当由我这个抗命者来一力承担。师兄,切莫再言,切莫再虑,以我派之兴荣为重啊!掌门之位,任重道远,自当德高望重之士居之。师弟我论德不足以孚众,论武不足以御侮,德薄才鲜,委实不堪大任,故掌门之位,吾不敢妄求,亦不能僭夺。师兄你武功、才学、品行皆在吾等师弟之上,素来为师父所器重,为同门所推重,更为江湖同道中人所敬重,可谓众望所归、人心所向,汝不践位,谁人可当居之?
此委曲陈情,泣涕沾襟,动人心弦,感人肺腑。
可惜,师潇羽听罢,不为所动,还嗤之为矫作!
当下,她一摆手,截断了昆莫的话语。
昆莫愕然地抬眼望着她,只见她掏出碧落箫,然后款步窗前,临江远眺,带着那副清甜的嗓音道“昆叔叔,你和我都不是喜欢虚情假意的人,所以这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再说了。那碗臊子面应该还得一会儿,你可以再想想。”
“老天爷,他刚说的不算数,你就当没听过,再给他一次机会。”师潇羽将碧落箫合在手心,一面虔敬地向天祈祷,一面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向昆莫道,“昆叔叔,我刚向天许了一件事,只要你这回说的是实话,我就答应你的要求;另外,我还向上天求了一事,只要你说了实话,就保佑你和典叔叔这次找到秦姑姑,再也不要错过了。”
这是一个悦耳的声音,却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如果是铁鹞子,也许她那娇嫩的脸上此刻已经又多一抹红色的云霞。
幸好此刻堂下坐的是脾气向来极好的昆莫,虽然他觉得她可恶亦可恨,但他绝不会轻易对她动手,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不过他身边的昆吾刀似乎并不那么善于忍耐,无声胜有声的呻鸣之中,它很想一刀贯穿了这张天真无邪的面孔。
“你!!!”
昆莫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饱蘸愤怒的字眼,一笔一划都带着尖锐的锋颖。
耳力绝伦的师潇羽听出了他的愤怒,却没有看到这个字的锋芒,也没有他在克制愤怒隐藏锋芒时的表情。
她信手转动着手里的碧落箫,双目遥望着风平浪静的江面和一尘不起的道陌,间或敛眸倾听,清晨的微风徐徐地摩挲着她泛红的脸颊,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亲吻着她骄傲的额头。
倏而,紫箫声袅,流霞泛声。
那缕自作多情的晨风携卷着这缕箫声在这方山水之间悠扬而来,逍遥而去。
忽然,师潇羽停下箫声,临风凝睇,因为不知何时江上飘来了一叶浮槎,正循着箫声缓缓而来。
但细瞧槎上,一个船夫,一个老翁,仅此而已,师潇羽有些失望。不过看着那竹槎在江心逐浪飘荡,沉沉浮浮,随时会有倾覆之险,她不由得为之悬心,看那破陋的舟筏弱不禁风,别说这数九寒风十里江浪了,哪怕一朵小浪花拍在它身上,都会让它浑身一个激灵。
“我想好了。”
师潇羽正想看这两个可怜的老人能否安全靠岸,身后的昆莫发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师潇羽回望了一眼,信步回席,见昆莫跟前的杯中物一滴未减。
“你得保证,今天我跟你说的,你绝不会外泄于第三人!”昆莫警告道。
“我保证!”师潇羽满口答允,或许是答得快,显得有些轻率,昆莫一直盯着她,似乎在等一个“足够恶毒”的誓言,师潇羽瞧出了他的心思,补充着问道,“怎么?不够?”
“生前一杯酒,然诺心无二。师乐有信,秦樵共鉴。”
“好!师乐有诺,秦樵有信。咱们一言为定。”
小林子初次见面,二人也是这般定下约定,今日之会面,其实也可算得是昆莫履约。刻下,二人复又以此为约,师潇羽朗声作答,一如当初之率直。
“茶过三沸,可以用了。世侄女,过来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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