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明月入牖,空照无眠。除了师潇羽,大家都有些失眠。
杏娘转辗反侧,回想着刚才七星台上吴希夷说过的话,久久不能平复下来。
要说刚在七星台上,二人各怀心事,皆无心赏月,嘉禾郡中那份中庭论月的悠然和闲情也早被这半明半昧的暗月给搅得荡然无存。
“潇羽,真的没事吗?”
听吴希夷道明那林江仙的来历之后,杏娘心里一直悬心着师潇羽,虽然她并不觉得师潇羽的云淡风轻、言笑自若是伪装出来,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忧心。这种有损女子名节的事,换做是自己,她可能会觉羞愤、难过、痛苦,甚至轻生。
“放心吧,有祁穆飞在,她不会有事的。”
杏娘眉头深锁,正如笼月的云翳,久萦不散。倒是吴希夷,已经恢复了平静。
“闲来无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吴希夷那副苦涩的嗓子带着浓厚的沧桑感讲起了一个并不精彩的故事。
银烛笼纱,水仙流香,月淡淡,风轻轻,杏娘给吴希夷拢了拢胸前的大氅,然后闲坐一旁,听其轻咳一声,目光则缓缓地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很多年前,有一年轻人,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他原本想入仕为官,有所作为,就算不能匡扶社稷,也想造福一方百姓,可惜,时金兵南下,在他的家乡烧杀抢掠,霸占了他的家,也霸占了他的家乡,他自己也差点死于这场兵燹。
幸而,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有一高僧救了他,让他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小命。
后来,他跟着高僧去到了寺庙之中,万念俱灰的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连他曾经那颗满腔热忱的雄心也随着那场战火化为了冰冷的灰烬,所以就剃度出家了。
之后,他就一直跟着那位高僧持斋把素、诵经礼佛,不闻俗喧,不问俗务。他原想就这么了此一生。不意,有一次他下山,路经一山泉处,听闻有人呼救,他迅速奔了过去,见有人在水中挣扎,他一时情急,也不管那人是谁,便纵身跳入冰凉的山泉之中,奋不顾身地救起了那人。
救上岸后,才知那人是个年轻的尼姑。也不知怎的,两个全身湿透、衣衫狼狈的出家人互相瞧了对方一眼,就这么羞红了脸。这本是见义勇为的好事,可之后的事,却足以让所有出家人为之脸红,为之蒙羞。
数个月之后,这个尼姑怀孕了;后来,一个男婴降生了;再后来,他和那个尼姑在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殉情了。
而他的一位师兄也是那位高僧的一个弟子,他可怜稚子无辜,义无反顾地收养了这个男婴,尽心竭力地将他抚养成人,还收他为徒。他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善举在这个孩子的心里播下善良的种子。
事实上,这个孩子也不负所望,在得知自己身世之前,他一直都很优秀。
勤奋、刻苦、聪明、机敏,还很有慧根,所以他的师父很想将自己一身的功夫全部传授给他——无可否认,他的师父对他是偏爱的。后来为了锻炼他,也是为了考验他,他师父让他下山去,去这个美好而丑陋的世界看一看,去这个真实而虚无的世界走一走。
下山那段时间,他帮了很多人,救了很多人,开导了很多人,点醒了很多人。当他再次归来的时候,他成熟了很多,稳重了很多,也解悟了很多。他的师父觉得是时候传授他毕生所学了,因为这时候的他俨然具备了一个得道高僧应有的操行与气度,包括当年反对收养他的诸多僧人对他也是赞叹不已,佩服至深。
不过有人赞,亦有人毁。
寺院之中有些道行不够的小和尚嫉妒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光彩夺目的样子,衬得自己这副躯壳是那么的黯淡无光,更讨厌其占尽了师父们期许的目光和过分的殊宠。所以他们就暗地里挖空心思地针对他,挑战他,羞辱他。尽管每一次他们都是自讨苦吃自取其辱,但他们仍是不肯善罢甘休。
直到最后一次,他从他们的口中听闻了自己的身世,他顿时如五雷轰一句话。
三天之后,他跪在自己的师父面前,向师父问了三个问题,之后他就下山了,再也没有回来。
“师父,我的生身父母,他们是不是犯了大错?”
“如果是,那弟子此身的存在是不是就是一个错误?”
“如果不是,那弟子多年所学所得是不是都是错的?”
他师父,敛眸不语。对于这位颖悟绝伦的徒弟,这位师父也实在无话可说。只在他下山之前,送了一个绣有荼靡花的香缨给他。
这次下山,他变了。
他看世人的目光变了。世人看他的目光也变了。
也不知是谁那么恶毒,他下山后不久,他的身世就不胫而走,人人都说他是花和尚和花姑子生的野种,说他是不守清规的疯和尚,是不知廉耻的孽种,是念假正经的祸胎,更有甚者,连他的父母一起骂,什么“小杂种”“小淫贼”“风流鬼”“下流种”云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而他却从不还口,一任这些恶毒的口水喷在他的脸上。
他一边像乞丐一样在人群中流浪,一边像游魂一样在这个世界中浪荡,行若癫狂,貌若痴呆。世人皆嘲笑他离经叛道、伤风败俗,而他则嘲笑世人死守着不知所谓的仁义道德,受它的奴役,受它的绑架,麻木不仁地生活在俗世之中,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不知抵抗,反而还甘之如饴!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流浪了多久,游荡了多久,后来他消失了,大家都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游荡,也没人在乎,也没人过问,只在茶余饭后偶尔还会听到他的传闻,不过都是当作笑柄来说的。
然而,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再提起他时,却再无人敢笑,反而还闻之色变,惊恐万状。
因为当年众人嘴里的“小淫贼”,如今变成了臭名昭彰的“大淫贼”,不,应该是“大”。当年慈悲为怀的小和尚,如今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你说的是林江仙?”杏娘迟疑地问道,嘴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但语气之中那种憎恶和鄙薄未减分毫。
这种天堂到地狱的人生经历,这种不为善即为恶的极端性格,两者之间似乎有着一定的因果关系,但似乎又非全然如此。他的出身固然让人同情,他的遭遇固然让人惋惜,但他扭曲的心理和罪恶的行径,只会让人觉得可悲而可恨。
吴希夷敛眸不语,或许他也在体会那位高僧与之对话时的那种复杂的心情。
“荼靡花残,彼岸无岸。”杏娘的眼神,始终不肯饶恕那个采花贼。
吴希夷缓缓睁开双眼,长叹一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希望他还能迷途知返,改过向善。”
“回头?!这戏演砸了,可以重头再来,这人生要是演砸了,就没法重头再来了。”杏娘用吴希夷早前说过的话对他所持的善意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就算他真的能回头,当他看到自己这一路种下的这些恶果,他还能找到当初的那棵菩提树吗,他还有颜面去见那朵荼靡花吗?”
杏娘的问题,吴希夷无言以对。
对这个出佛入魔的人来说,回头,也许已经无路可返,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万仞绝壁,其实已经注定了这会是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时辰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说完这个故事,吴希夷的喉头早已干的冒火,所以他想回去喝一口,茶也好,酒也好,只要能滋润一下他的喉咙,哪怕是一碗清水也是好的。
“花明月暗,如此良辰美景,九爷倒是要辜负了?”
杏娘看出了他的遁去之意,不过,这回,她不想就这么放他回去。她总觉得吴希夷想跟她说些什么,但她又猜不透林江仙这个故事里究竟暗藏了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吴希夷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提起这个并不太愉快的故事,或许他只是不想把一个人想的太坏,或许他也觉出了南星所发现的那些可疑之处。
“娘子,你千万别误会我和暗月之间有什么。”也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误解,吴希夷听着杏娘的话,便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道。
“误会什么?”杏娘佯作不解状问道。
“我承认,她靠过来的时候,我其实没那么坦荡,没那么君子,心里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动过歪心思,可是我对她,真的没……当时穆飞他……他……我……”
吴希夷有些语无伦次,不过,他的坦白有些出乎杏娘之意料的,他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或者说是逢场作戏,可是他没有这样说。
“我知道,当时祁爷中了毒,你是在帮他拖延时间,好让他安心运功驱毒。”
吴希夷因为找不到措辞而涨得通红的脸颊突然安静了下来。
坦荡君子,究竟应该是像祁穆飞这样美色当前而依旧坐怀不乱、岿然不动,还是应该像吴希夷这样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杏娘不知道,但她觉得这样的吴希夷真实而可爱,自然而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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