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是‘暗月七星’!
;什么‘暗月七星’?
;那老汉,那老汉,他就是‘暗月七星’之一。师潇羽直直地望着远处,略显凌乱的语气里透着焦急与惊慌,;快,快,你快去告诉九叔他们,是‘暗月七星’。
师潇羽拼命地催促着杏娘,却没有把其中之原委告诉杏娘。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杏娘马上觉出了其中的危急信号。
方才,在东厢,师潇羽在桌底下发现了那两个不完整的锯齿形印记。
初时,她并不在意,直到她和杏娘再次提到那位鞋面上打着七星补丁的老汉时,她才联想到了什么,对啊,他的鞋面儿不就是谜面儿么。那桌底下那两个深嵌的锯齿形印记不就是斗魁四星的独门暗器——七星镖的半边么?
想来定是他躲在桌下手执镖物时留下的,因为是伺机而动,所以连他也没有觉察到那锋利的镖尖头在桌脚上留下的痕迹。
至于这暗器的残骸,想来也早被他处理掉了,他是这个酒楼的伙计,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毁灭这点小玩意儿,一点都不难,只需趁着清理现场之机偷偷收回去即可。
可是师潇羽始终没有想明白,老汉为何要对吴希夷下手,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他要下手也应该是对铁鹞子啊,为什么要对吴希夷暗施毒手,难道是误伤?
凭直觉,师潇羽觉得这不是什么过失伤人,这就是故意杀人。
所以,她必须马上通知吴希夷和祁穆飞。
不过,她没有即时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而是把这次行动交给了杏娘。杏娘在她的再三催促下,不得不转过身去,可刚迈出一步,她又回过头来问道:;那你呢?
;我去找南星和竹茹,一会过来和你们会和。师潇羽镇定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杏娘也就没再迟留,道了一句;那你小心就急急向着西厢奔去了。
师潇羽还停留在原地,半天了她几乎没移动一步,那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沉沉地抬不起来,恁师潇羽如何拼命的捶打它们,它们依旧无知无觉地僵立在那里。
杏娘方才还鼓励她说,这条路要勇敢地走下去。可是眼下对师潇羽来说,走这条路,她需要不是勇气,而是力气。
为了向前一步,她已经精疲力竭,下一步,她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她懊恼地拍打着身边和她一样毫无生命力的乱草。
没错,她骗了杏娘。
那一刻,她的双腿勉强支撑着她的上半身,寸步难行。但为了尽快把这个骇人的消息传递给祁穆飞和吴希夷,她选择了欺骗杏娘。
此刻,她努力地与自己身体做着抗争,但四肢百骸的麻木与僵化却以一种野蛮的速度与力量强行镇压了她的反抗。
反抗是徒劳的。她一早就知道。
忽然,她的视角发生了一次奇特的变化,房屋倾斜了,天地也更换了位置。
刚才还在头顶的夜空现在居然跑到了屋顶的右边,长满乱草的地面却立在了房屋的左侧,那一盏半明半昧晃晃悠悠的灯笼高高地悬在自己眼角的正上方,她依旧只能仰望它。篱墙背后的那一株红梅,她现在已经望不到了,但还能依稀闻到它的一缕幽香。暗香浮动,带给她一丝慰藉。
在反抗中屡屡挫败的师潇羽这下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打倒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白费力气了。其实这样安静地躺着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对祁穆飞来说,终于不用为自己的不安分而烦心了。
可一想到自己眼下这副半身不遂的模样,她又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她实在不想让祁穆飞见到自己这副尊容。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可不一会儿,她又睁开了眼睛——在祁穆飞面前假寐同样也是徒劳。
师潇羽沉沉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颓然地斜躺在地上,心里就像那一片被风吹过的枯草一样凌乱。迷离的眼眸之中云层越来越厚,灯光越来越黯淡,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摇摇欲坠的白光。
到这个时候,师潇羽已经不再去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
朦胧之中,她恍然又瞥见了七星楼东厢厅柱上的那副对联,方才烛火熄灭的一刹那,她的目光恰好与之相遇,明昧之间,一个影灭,一个念闪。
金兵南下之前,鼎丰楼的一楼厅柱上也曾挂过这副对联,可惜,金贼一把火把它化成了灰烬,以致师潇羽刚刚一时都没记起来在何处见过,今昔相照,师潇羽发现七星楼的这副对联少了一个落款;一勺仙——这个对吴一勺厨艺褒奖的美称,在当时就像他掌中的金勺子一样光彩夺目。
然而,也正是这种被众人期以某种骄傲的光彩让他在那次被定性为;背叛的出走之后成为了所有人眼中最无法原谅的一个罪人。
可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又遇到了这个人。
师潇羽已经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多年不见,无情的岁月又会把那个人雕刻成一副什么模样呢?师潇羽假装以一副不关心不在乎的姿态凝望着厨房的方向,朦胧之中,她感觉到有人在靠近。
她奋力地撑开双眼,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眼前一晃而逝,接着再无其他的动静,然后她的眼睑也消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但师潇羽此时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她能嗅识出来,那是一个衣冠济楚还颇自以为是的男人,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和那个令人讨厌的柳云辞一样,那么的高雅精致,又那么的俗不可耐。
恍惚之间,师潇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那人从地上托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师潇羽体重之轻超出了他的预期,抱她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嗯字。这一声让师潇羽清醒了过来,他不是柳云辞,是啊,他当然不可能是柳云辞啊。那他是谁?他要带我去哪儿?
表面上已经陷入昏睡的师潇羽此时惊惶万状,她在心底大声地问着那人,可那个人始终没有回答。他抱起师潇羽之后,就飞也似地向着一个地方奔去了。
师潇羽听不到那个人的喘息声,连那人的脚步声,她也听得不太真切,当今之世,除了柳云辞,她还没见识过有第二个人有如此了得的轻功。
她那颗唯一还有力气跳动的心,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在杏娘赶到西厢之前,吴希夷和祁穆飞正一杯一杯复一杯地喝着田二特意孝敬给二人的;七星陈酿,不过这酒中的滋味就和这两个人一样寡淡无味。
;哎呀,没想到,她们俩才处了多久,就跟亲姐妹似的了。吴希夷对着两个空座有感而发。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两个人感情的深浅从来都不是拿时间来计算的。祁穆飞面无表情,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一丝感情色彩。
;可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感情,也算不得真感情,不是吗?芳酒深倾,吴希夷难得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有深度的话,蓦然抬头,吴希夷又以深沉的嗓音问道:;两年了,你还没放下?
酒中有深味,话中有深意。
祁穆飞喝了点酒润了润嗓子,也定了定心神,默然片晌,才回道:;十三年了,你放下了吗?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对着枯风残云,对着老松瘦竹,两个丧偶的大男人,提着两个掉漆的小酒杯,喝着一壶不寒不暖的清淡寡酒,这光景,着实有点凄凄惨惨戚戚的孤独与悲凉。
;那不一样!吴希夷断然否定道,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两者有何不一样。
祁穆飞微微一愣,看着吴希夷言尽词穷的表情,旋即明白了吴希夷的意思,复在各自的酒杯中斟满了一杯,一边还道:;吴婶是你的妻子,绿衣是我的妻子,有何不同?难道就因为绿衣过世才两年,我就该放下?吴婶过世了十多年,你就不该放下?
吴希夷本就笨口拙舌,一时也应对不上来,只脱口道:;你还有潇羽。
祁穆飞略一苦笑道:;所以呢?
;……吴希夷无言以对。在沉重的一声叹息后,他才再次开口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意墨尘曾经对她……话到一半,吴希夷觉得自己言语失妥,又马上止住了话头。
;原来在九叔心里,我是那么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啊。祁穆飞半是自嘲道,;不过我也承认,我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度。
;你可能都猜不到,有好几次,我见到墨尘,都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在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留下我拳头的印记。可事实是我没有一次是做到的,因为每次我握紧拳头的时候,都发现我手里握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我的拳头,而是师潇羽托付于我的将来。祁穆飞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挥舞着手里那个并不太严肃的拳头。
吴希夷默然不语,付之以理解多过怜悯的心酸一笑。
;说到底,您和我都是不可能只活在过去里的人。说这话的时候,祁穆飞在两个人的酒杯中又倒了一杯酒。不过吴希夷似乎已经不太想继续饮下这杯粗劣的陈酿,他觉得喉咙有些不舒服。
;人常说,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依我看,拿得起的未必男子汉,放不下的未必不丈夫。吴希夷喑哑而略显苍老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势。
在妻子离开的这些年里,吴希夷有意无意地放纵着自己衰老的速度,原本雄姿勃发的身形早几年前就已呈现出了中年的颓势,原本英俊白皙的脸庞在日复一日的浓酒浇灌之中也已生出一层不匀称的斑斑锈迹。
桌上,两个酒杯,一个空了,另一个还保留着时间酿过的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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