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姐姐,你也下车啦。”师潇羽见杏娘过来,喜而招手道,“你看,我赚了一口好刀。”
师潇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昆莫那把昆吾割玉刀连刀带鞘从土中挖出来,虽是费了些力气,但她还是颇为自得的。
杏娘替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一边揶揄道:“你刚还说是一把破刀呢。”
师潇羽嘻嘻一笑,强辩道:“没错啊,这个人有眼如盲,就算是昆山之玉在他眼前,他也不识得。所以这把刀在他手里,这是一把破刀。”
“你倒是识得,可又怎样,你会使得?”杏娘从师潇羽手中夺过刀来,置于车驾上。说罢,又牵着师潇羽的衣袖往马车上引,“好了,不说了,你九叔喊你上车了。”
师潇羽嘟着嘴,不肯登车。杏娘半拉半拽,她也只挪动了半步而已。
“南星和竹茹还没回来,急什么?”
“有人来了。”
“来得正好。”
师潇羽抚着刀柄,嘴角浮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杏娘到底还是没有说动师潇羽,累得吴希夷一个人在车上坐卧不安,耳畔远处的马蹄声已密如急雨,不多时便将落到眼前,可这二人还在车下徘徊,迟迟不肯上来。
他本欲下车来保护二人,但起身的那一刹那,他挑帘觑了一眼后方来者后,他改变了主意。
这两个丫头,一个巧诈,一个聪慧,二人联手,这几个人未必对付不过去,我且暗中观察,必要时再出手也不迟。计议一定,吴希夷复又坐了下来,只不过这次他可没前两次那般从容淡定了。
远人未至,箫声先动,高下低昂,随风远近。
老马追风,望风而影急。玉箫落梅,云闲而香幽。
来者,青枫浦师徒八人。
为首者双眉垂雪,两鬓敷霜,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缕金羽衣,腰系黄绦,足穿麻履,远远看去,还颇有几分得道仙翁之神气。身后的七人也皆是峨冠博带,雪衣霜袍,在山腰间驭马飞奔,犹似天兵降世,腾云驾雾,绝尘而来。
听着马蹄由远至近,这八人的面目也越来越为清晰,也越来越为鄙俗。
为首的那位两颊浮肿,面色如土,双目圆突,眼袋软亸,大腹便便,肥肠满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被自己毫无节制的欲望给宠坏了的糟老头儿,一种日薄西山的颓势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
倒是他身后的那七个年轻男子长得还有几分脱俗之意,各个风流俊美,神清气爽。
只不过,和适才过去的那两位比起来,他们的身上少了点老而弥坚的阳刚之气,多了点华而不实的阴柔之美,少了点踽踽独行的风霜之色,多了点孤芳自赏的风尘之色。
连他们的坐骑也似乎少了点铁骨崚嶒的锐气和折冲千里的耐力,与前面那两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相比,他们过早地学会了亦步亦趋的生存法则,还美其名曰“唯师尊马首是瞻”。
这八人八骑疾奔而来,好像是循着箫声专程奔过来的,但又像是被箫声牵着鼻子来的。
其势汹汹,锐不可当,那马蹄卷起的尘土足有丈高,遮天蔽日得连远处那几座直插云霄的山头都被淹没了。
离吴希夷的马车还有二里地的时候,左首的一位忽然指着前方道旁的两位女子兴奋地以鞭指道:“师父,你看!有两个粉头,生得好生标致。”
为首的那位白头翁老远一早就觑见了那两位女子,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两位女子的容貌,但看二女之身形,一个婀娜若柳,一个玲珑似月,已然娇娆绝伦,非等闲佳丽可堪与之相比。
那双涩滞无神的眼睛从见到她们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失去了自我,连他那匹坐骑也好似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及至那人开口,它索性停住了脚步。它止步不前,其身后那七匹唯其马首是瞻的驳马也紧跟着停了下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拈花惹草?”白头翁右手边的那个弟子冲着左边的那位怒斥道,眼神中似乎还对师父于此驻马徘徊之举有些不满,“师父,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追那两个人吧!”
而他师父也似乎对他这位弟子冒冒失失地当着他的面大声呼喝师弟的行为也很不满意,尤其那句“狗改不了吃屎”,他觉得特别难听。
“你喊什么你!”
左边的那位不甘示弱,立马反唇相稽道,“平时师父不在的时候,你摆师兄的架子,对我们几位师弟呼来喝去,那也就罢了。如今师父他老人家还在这儿呢,你如此大声喧哗豪逞威风,你想干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师父了?”
“二师兄,你别生气,大师兄这是跟我们大呼小叫惯了,没别的意思。”跟随在左首那位身后的一名师弟张嘴附和道,那颧高无肉的脸上堆着别有深意的谄笑,“我们做师弟的还是不要和他顶撞的好,免得又落得个不悌的罪名。”
“大师兄,二师兄说话急,你别怪他。”队伍中一位身形最为瘦小的师弟怯怯地道了一句,“师父刚才被那铁蛇缠斗多时,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实不宜急切驰马追敌。”
他说话的时候头一直低垂着,他不敢去看他的二师兄,更不敢正面去看他的大师兄。他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他那胆怯而细弱的声音里深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畏惧。
一时间,所有师弟的目光都整齐地落在了大师兄的身上,就像是事先说好的一样,目光里既有无言的忌惮,也有无声的反抗。
其余没有说话的几名师弟皆望风而靡,都没有给他说一句回护的话。那名跟在队伍最末的师弟见大师兄目光逼视过来,顿然羞惭地低下了头。
忽成众矢之的的大师兄既感震怒,又感郁愤,他怒不可遏地切齿骂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吗?”
“什么意思,我倒是想问问你什么意思!”那二师兄双眉一拧,尖声诘问道,气势较之前更盛。
“你刚才明明可以一刀刺中那铁笛龙的手臂,为何要手下留情?你可知道,就因为你一着不慎,我们差点满盘皆输!若是你一早卸了那瘸子的胳膊,我们众兄弟现在也不用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吃这许多尘土。若是你一早卸了那瘸子的胳膊,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用吃他一鞭,受这许多皮肉之苦。”
“对,都是你!都是你害了师父!”
一时间,众师弟的怨气如连矢般当心飞来,只长了一张嘴的大师兄顿时如箭穿雁嘴,答不上话来。干瞪着眼,又气又急。
众口铄金,每个人的嘴脸都是那般的丑陋,每个人的措辞都是那般的怨毒,哪还管什么兄弟之情,哪还分什么尊卑之道,有人甚至还把激动的唾沫星子喷到了他们师父的脸上。
“你……你们怎能这样诬蔑我?刚才的情形,你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我若出手去刺杀铁笛龙,那石言和石英定然会被昆莫给杀害了啊。”大师兄目指着最末的那两位年轻师弟自我辩白道。
“昆莫那不过是声东击西,故意引你过去,好让他的师兄分出手来对付师父。你跟着师父行走江湖多年,怎能不识得这样的奸计?”
没等那大师兄置辩,那二师弟又说,“再说,他昆莫如果真的想杀石言和石英两位师弟,我们几位师兄都在场,岂会袖手?何劳大师兄分身相救!”
“哼!”那大师兄冷哼一声,“你如果真的在乎他们俩的死活,就不该让他们俩去牵制昆莫!昆莫身形魁岸,孔武有力,凭两位师弟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敌,而且昆莫要比他师兄狡诈得多,你让两个年轻的师弟去,如何能斗得过他!”
在他看来,适才与二樵客的那场恶战之所以会失败,他固然有责任,但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这位二师弟临阵变计,让两位年轻的师弟替换两位较为老成的师弟去掣肘昆莫,两位小师弟力不从心且智谋短绌,交手片刻便败下阵来,这让那两头困兽有了喘息之计脱身之隙。
“大师兄,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当时我作出那样的变动,也是情势所迫。你总不能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那条铁蛇死死缠住而坐视不理吧?两个师弟力气小,你知道,我也知道啊,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让石印和石镜两位师弟过来帮师父解脱铁蛇的纠缠啊。”
对于大师兄的指责,那二师弟表示很委屈,不过,他的委屈要比他的师兄表现得更为聪明。
“是,今日这件事大师兄确实应该怪我。出门之前我就不该让石言和石英这样两位小师弟随行。可我总觉得两位师弟虽然年轻,但他俩跟随在大师兄你的左右多年,自然要比石窟、石印、石镜他们三个机智得多啊。谁能料到昆莫随便一句话,就把他俩给骗了,还差点丢了性命?”
那大师兄性子刚直,那二师弟挑唆几位师弟向他兴师问罪,他虽则憎恶这样的行为,但他也不会过分迁怒于其他师弟。可他这二师弟不厚道,居然要把祸水东引,牵累石言石英两位师弟,这就让他无法容忍。
他当时就义形于色,发作了出来:“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我不承你情。石言石英两位师弟,当初是我求着师父带他们出来的,就算他俩有什么不是,也由我一力承担,不用你在这里枉做好人。还有,你别当所有人都是瞎子,你做过的那些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大师兄突然甩出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二师弟没有立时置辩,只是暗暗窥看了师父一眼。
而这大师兄也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之中不意唐突了某位尊者,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惴惴不安。那些个煽风点火的、隔岸观火的也都敛气屏息,瞻望着师父之马首纷纷沉默了下来。
远处绵绵密密的箫声因为他们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沉浸其中的绣羽白头翁猛然梦醒,听闻耳边毫无新意的聒噪之声,顿觉扫兴。一种被凡俗所扰的愤悱和一种被铁蛇噬啮的痛苦在他的脸上此起彼伏,支配着他的面部表情。
不过说实话,他那个表情像极了某些人遭辱之后却还要唾面自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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