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平江之后,张月鹿的胆小怕事、犹豫不决,更是日甚一日。
杏娘入住百越春,博舆提议入夜刺探,却被张月鹿以百越春守卫森严、布防缜密为由而否决;
杏娘乔装闯墨家,奎罡想铤而走险、一探墨家,却被张月鹿以墨家机关重重、深不可测为由而驳斥;
邓尉山师潇羽一曲冷雨葬花,令几位兄弟神昏意乱差点走火入魔,朱翼想引蛇出洞,杀了师潇羽,却被张月鹿以大局为重、不宜徒惹是非为由而拒绝;
杏娘前往“山秀芙蓉庄”见墨尘,九雉欲独闯“桃桃林”进入山秀芙蓉庄,却被张月鹿以“人面桃花”无毒胜毒为由而阻挠。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六人由此而多番错失情报,虽然张俊并未降罪,也并未责怪,但是如此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大挫己方锐气,大败己方威势,几位兄弟甚觉窝囊,对张月鹿的怨气也愈来愈深重,对张月鹿的命令也愈来愈轻慢。
有人甚至开始背着他单独行动了。
毕竟他们本来就是独自惯了的人,东来西去的都是一个人,翛然而来,翛然而往,就像寄身于天地之间的一只沙鸥,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陪伴它的永远只是那个落在地上的影子。
或许你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过凄苦太过孤单,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行走江湖,最好就是这样,了无牵挂!否则这些“牵挂”就会成为“羁绊”。
就像塞上孤狼单不修一样,为了那一声奢侈的“单哥哥”,最后付出了比性命更为惨重的代价。
亲眼目睹这一代价的六个人都暗暗跟自己说,决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可当那天星星坠落的那一刻,他们六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释然,只是在表面上,他们都极尽坦然地作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模样。尽管这种坦然是装出来的,但他们好像都从中给自己找到了恣意妄为的借口。
“小四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五人当中最先擅自行动的就是七星当中唯一的那位女性。
此前在邓尉山,心月狐胡妹因记恨师潇羽害他们失手,便一直秘密跟踪师潇羽。
那日师潇羽失踪,她也一直尾随其后。
她跟着师潇羽去了师清峰的墓地,看着师潇羽在父亲坟前哀泣,看着师潇羽挥剑断琴,看着师潇羽从那龙池凤沼之间取出一卷密笺,看着她瞠目不语,看着她含眸饮泣,听着她喃喃道:“飞花沐雪!柳叶凝风!”
心月狐料到那卷密笺上必有重大秘密,原想奋身上前夺取,却被张月鹿一把按下。
因为当时师潇羽的身边还有一位高手在场——师乐家十二律吕之“大吕”。
大吕一招“寒鸦啄雪”没有啄瞎心月狐的那双明眸,却在张月鹿的右手臂上留下了一道血肉模糊的抓痕。
死里逃生的心月狐自那之后,才对张月鹿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些,也渐渐相信并认同了他的良苦用心。
他偷偷在安息香之中下“酥魂散”,是为了让小四死的时候没那么痛苦;
他于背后刺杀小四,是不想让小四亲眼目睹手足相残这血腥可耻的一幕;
他的胆小怕事,他的畏首畏尾,他的谨小慎微,是因为他不想自己的兄弟再有伤亡;
他在鸳鸯湖对单不修见死不救,是因为他知道单不修中的是他们浑天部独有的“见血封喉”毒,换言之,单不修是死于自己人之手;再者,他清楚地听到单不修见那位老者时提到了“一饮千钟”这一招名——据他所知,此乃姑苏吴门的招式。那一刻,他猛地里愣住了,浑天七星对抗姑苏五门,这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那一刻,他选择了“见死不救”。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位相貌粗野的老者就是姑苏吴门的掌门吴希夷。
这个信息一直到后来杏娘入住百越春之后,他才得知。同时他也从小缃写给空慧师太的信件之中,得知了大石佛寺二人施恩吴希夷这一端由,也得知了二人在墨门与祁门三番两次碰壁之情节。
只是小缃虑着那晚离开墨门之时月魄叮嘱过她俩的那些话,没有将二人在墨门的所见所闻载以文字,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银钗所系杏娘父亲昔年旧案。
所以张月鹿他们也无从得知二人究竟在墨门见了谁经历了什么事情。
本想从那位名叫顾孟的菜农口中挖点消息,可不想那人当夜回家就自缢身亡了,到得天明,墨家的人已经介入调查。
未免惊动墨门中人,他们只能从那位寡妇门前那一丝半缕的风言风语之中捕捉得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
风言风语,千丝万缕,叫六个人一时之间也难挈其要领。经过一通删繁就简的条分缕析之后,六个人终于从中得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结论:墨门深知这其中之利害,所以拒绝了杏娘。
而后山秀芙蓉庄归来小缃意外中了墨家暗器,又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墨家对这银钗所涉事件的态度。
去乌程寻找昆仑觞?那不是大海捞针么?于他们六人看来,这不过是墨家在委婉地拒绝杏娘,好让杏娘自己知难而退。杏娘自己好像也知道墨门的意思,所以压根就没想着去找,只有那个傻小子邓林信以为真!
去九嶷给小缃找解药?那不是缘木求鱼?于他们六人看来,杏娘此举,不过是想通过师潇羽这一门路和祁穆飞混个熟,好日后再找机会求其破解银钗的秘密。天下哪有一个主子会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婢去找解药?
这六个人在截获杏娘的信件后,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虽然信上的每一个字都饱蘸浓墨饱含深情,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上面所说的话,不是因为上面的字迹太过工整,不着一丝情感之痕迹,也不是因为上面的措辞太过端重,无有一丝儿女之态。而是因为三十六鸳鸯楼外杏娘与胡妹相对的那一眼。
“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心月狐回想着杏娘那一刻的眼神,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可她说话时的眼神又无法完全忽视自己那一刻的直觉。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猜测杏娘应该已经知道她所寄出去的每封信中途都被人拆阅过。
张月鹿六人以他们六个人的智慧解读了杏娘的信件之后,立即驰报主上,然后兵分三路,朱翼和博舆跟踪杏娘去九嶷,奎罡和九雉跟踪邓林去乌程,自己和胡妹留守平江,因为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杏娘的那封信,交给吴县知县之后,便落到了心月狐手中,又从心月狐手中流落到了张月鹿手中,最后又从张月鹿手中辗转到了张俊手中。
等崔洵收到这封信时,杏娘已经踏上了南下九嶷之路。而在这之前,他刚刚按照张俊的授意,同其他臣僚一起上了一道清剿三苗匪患的奏疏。
收到信的崔洵反复检查了信上的每一个字,没错,这是杏娘的笔迹。
崔洵擅长模仿他人笔迹,也善鉴他人笔迹,可那天,他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封信从头看到尾。
尤其是读到那“银钗所系,张门旧雪”这八个字时,他的目光几乎是凝固的,好像周围的空气骤然冷却让他的反应也随之迟钝了下来。
半天他才怯怯地抬起眼来向张俊望去,好似在问“这是真的?”
“怎么,你还怀疑这封信是我伪造的?”张俊的眼神峻肃而不容置疑。
其实,杏娘每次的信件,张俊都不曾命人伪造,也不曾付诸洪乔。
于他而言,眼下杏娘这个人的存在根本不足为虑,这些信件上的所有信息也都无关紧要,所以他根本不在意,倒是这信上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孝子之情每每让他“感动”不已。
“亲骨肉也不过如此!”张俊把信交给崔洵时,不无讽刺地道了一句,“但愿你这老来得子,能得一个孝子!”
崔洵手捧着信笺,良久无话,只见额头缓缓沁出了点点细汗,阴冷的西北风带着恣肆的淫威从他面前呼哨而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骨头里咔喇喇一阵疏松的裂响,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有某样脆弱的东西破碎了,就像是那个冻凝的湖面一样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即今河畔冰开日,未审长安花落否?”望着冰封的湖面,崔洵向着身旁那头“浩然驴”问道。那驴子耸了耸耳朵,模棱两可地眨了眨眼睛。
未免何琼芝伤怀,曹衣娘怀孕的喜讯原本一直被密密封锁在解红居之内,不为外人所知,是申二家那位王氏无意之中发现,然后就给捅了出来。
这个消息传到梅子轩后,何琼芝震惊之余,大吐了一口鲜血,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整个人病恹恹的无甚情绪,家中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管不问,连崔洵主张让曹衣娘搬进崔宅帮忙料理家务一事,她也没有表示异议。
好像自从她得知杏娘擅作主张前往九嶷起,她这个人就彻底病倒了。
她时常一个人倚着梅子轩望着那株梅子树发呆,围墙外的拨浪鼓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她的脑海中就一遍又一遍地浮现起那个在雪地里奔跑的女孩的身影,但她始终没有见到那个女孩的面容。
倚望得久了,她就坐起身来,和那周老婆子一起剥剥桃仁,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缓解疲劳纾解郁气的事情了。
其实在崔洵将杏娘的信交到她手里之前很多天,她就已经命周嬷嬷去维摩庵空慧师太那里取回了小缃的信件。
从小缃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之中,她得知杏娘二人的姑苏之行并不顺畅,为这她还埋怨了杏娘好久,“总是报喜不报忧,真是叫人担心”;而当她得知那支银钗实与杏娘父亲当年那桩旧案有关时,她不自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似压在心头好久的一块大石忽然落了地。
尽管这块“大石”落地后不久,她也确曾为杏娘之后的道路担忧了好久,但心情已混不似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可惜,这样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天之后,当她从维摩庵回来,与那王氏见面之后,她的心情顿时跟落了雪一样,心灰意冷,再也没了生气,就像那株早已枯萎的梅子树一样,死气沉沉的让人见了就觉得厌恶。
好在崔洵倒还时常过来瞧瞧,虽然是总是席不暇暖人就匆匆去了,但终究没有像那些薄情的男人那样将她这个病入膏肓的糟糠之妻完全厌弃。
对此,何琼芝心怀感激。她时常向上天祝祷,希望上苍可以好好眷顾她的丈夫,让他的后半生不再为噩梦所扰。
也许是她的真心和诚意感动了上苍,一天,她攥着丈夫的双手时,她欣喜地发现,这个年过半百的人儿,鬓角与眉眼之间竟罕见地焕发出了某种蒙茏的春色。这实在叫人喜出望外!
“这是她的心结,倘若这次解不开,就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死结。”
在杏娘擅作主张前往九嶷这件事上,两个人曾有过短暂的讨论,崔洵由始至终都不赞同杏娘这一贸然之举,但何琼芝说出这句话之后,他也就没再坚持。
一声慨叹之后,他略坐了坐,就离开了。那轻快的脚步就像澹荡的春风一样,从梅子树旁经过,轻轻地拂落了几片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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