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每个医生来说,“生老病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尽管如此,每次面对最后那个字时,他依然觉得很难受:“守了十三年,等了十三年,酒熟之日,你当和他好好喝上一杯。”
“老郎酒量好,一杯哪够。就不知道那酒是苦还是甜?老郎如今跟个孩子似的,爱喝甜酒。”墨尘嗤然笑道。
“听说了,老郎最近特别喜欢甜酒,前前后后都让吴六叔送了好几趟了。最后一次还是六叔亲自送去的。他去了之后才知道老郎买酒不是给自己喝,是给花喝呢。六叔很纳闷,特意问了老郎,为什么要给花喝酒啊。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某人嫌山秀芙蓉庄的芙蓉花不够红,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祁穆飞斜睨着“某人”道。
“这百越春啊什么都好,就是舌头长,就这么点事,至于闹得满城风雨嘛。”提起旧闻,墨尘颇有些不忿。
“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酒为看花酝,花须趁酒红’,这老苍头就以为‘酒可令花红’,就自作主张地搞了这么一出,弄得大家现在都看我的笑话。”
对于这个发生于杏娘一行人入住之前的笑话,祁穆飞听完,淡淡地付之一笑。
“哎,你听说了?”墨尘拿肘尖轻轻顶了一下祁穆飞,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笑意说起了自己的另一则“笑话”。
“这外间现在都在传我墨家暗器开始用毒了,说我蛰伏两年就是为了试毒。还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就在和三苗人暗中往来,已经秘密收藏了上百斤苗毒,将在我家暗器上施用。用不了多少时日,我墨家就可以和那潭州南北二宫齐名了。”
说完,墨尘自己先大笑了起来。
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祁穆飞甚至还有些生气:“作此传言者,其心可诛!”
“别别别,别动怒。”墨尘一边笑着安抚祁穆飞,一边摆手道,“这种事儿我早就习惯了。关于我墨家的传闻从来都是这样恶毒不堪,不像你的传闻,总是满满的人间温情。”
说着“温情”,墨尘还不无讽刺意味地打了个冷战。
“其实,听到这样的传闻,我也挺震惊的,我墨尘都两年未出江湖了,这刚出来,江湖上已遍是我的传闻了;这实在是叫我受宠若惊啊。居然还有人说我要为了你的如夫人大开杀戒了。”墨尘一脸蔑笑地仰头望向天空。
居高临下的天空寂然无声,以一位至高无上的智者应有的姿态对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传闻表示出了一种审慎的态度,但仔细听,你还是能从这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中听到点点隐约的细碎的风声,甚至在月光下,你还能发现“风声”不胫而走的影子。
“亏你还笑得出来!”祁穆飞以峻肃的口吻道,“谷家那位为了你可剪了好多人的舌头了。你真的打算不管啊?”
“你别跟我提她!每次要不是她,我这些个流言能传那么快?”墨尘以相当厌恶的口吻大声斥道。
“是,在处理你那些个流言上,她的方式方法确实有些欠缺考虑,但她的出发点是为你好啊。”祁穆飞设法为“谷家那位”说几句好话,可墨尘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拒绝,一副坚壁清野的架势,不回应也不出战。
没办法,祁穆飞只好不再言说,“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吗?”
墨尘也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装模作样地延续之前的话题。
“祁穆飞,我知道你这个人不相信流言,可有时候流言未必全是假的。”
“有时候有些流言,我也并非全然不信,要看是什么人说的,什么场合说的,说的是什么内容。”
“是嘛?”墨尘微一冷笑道,“那个女人,在玉川阁,楚楚可怜地跟你说他的父亲是冤枉的,你就信了?”
“那个女人?”祁穆飞眉间现出一丝困惑。
忽然,他明白了墨尘的问题,但他没有立即回答墨尘,而是想了好一会儿。
在墨尘提这个问题之前,祁穆飞确实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杏娘的父亲张伯奋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好像从得知杏娘入住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开始,他就主观地给出了一个结论。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客观的依据。
所以他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她在玉川阁跟我说她爹是冤枉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怀疑;现在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有些怀疑自己了。不过真相到底如何,我信还是不信,都已经不重要了。墨五爷你花十三年时间酿这一壶酒,应该不只是为了真相而已?”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真相,十三年,太久了。”祁穆飞道,“而且,也太简单了。”
面对着彼此的眼睛,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这是一种属于两个男人的信任。
“祁七爷,就为你这句话,这一百斤昆仑觞,我给你留一壶,你一定得和我一起,把它干了。”墨尘的话不容拒绝,所以祁穆飞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能与五爷同甘共苦,是鄙人的荣幸。”
“我现在就担心邓林这小子能不能把这酒给我找来,万一找不来,你可别怪我不请你喝酒啊。”
“邓林——”祁穆飞顿了一下,“不是你的棋子吗?”
“若不是九叔,我都不知道他是谁;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他也是一介名医啊!”墨尘一脸鄙夷地说着,好像连那人的名字都不屑提及,“若不是因为我害你失信于他,我才不要理这混小子呢。”
“那你还让这个小子去找那稀世珍酿?”祁穆飞问道。
“虽然这小子长得不如你,医术也不如你,但他这个人比你有趣、有意思、有劲儿。就冲这,我墨五爷就要给他一个机会,扬——名——立——万——”
墨尘一字一顿地大声宣布着他在心底给邓林许下的“奖赏”,脸上还洋溢着难以自抑的得意与兴奋,对此,祁穆飞的反应有点让人扫兴。
对于名与利,祁穆飞一向是不甚在乎的,当然也没有清高到视之如粪土的地步,但那种得之淡然失之坦然的姿态出现在此时此刻,多少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这个人有些不识时务。
墨尘是看到了祁穆飞的反应的,但他假装没看到,还继续自以为是地说:“而且,我觉得那酒和他,绝配。你不觉得吗?”
祁穆飞想了想,答道:“不觉得。”
“对牛鼓簧。不说了!”墨尘怏怏地大吐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去,可祁穆飞的眼神又让他不得不重新坐下解释道,“其实这事呢,我就是想让杏娘欠这小子一个人情。没别的目的。”
“不明白。”祁穆飞思索了片刻,又摇起了头。
墨尘无能为力地望着自己这位兄弟,深深地凝望着他,良久,他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从不欠人钱,当然不懂啦。”
“哦!”祁穆飞似有所悟地回应了一句,“你是想帮杏娘还他一个人情?”
墨尘哑口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个在人情世故方面时而洞明时而迂阔的男人,嘴角露出了一丝迟钝的笑容。
“那眼下杏娘要和我们一起去九嶷,不会打乱你的谋划吗?”说着,祁穆飞也站了起来。因为玉钟轩的丝弦已经在招唤他们回席。
“嗯……”墨尘想了想,勉强地答道,“不会。”
“你也很想知道三苗人为何要在你墨家暗器上下毒?”
“才不是,我只是觉得,这种计划之外的安排或许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说着,墨尘从怀中掏出一卷皮色略旧的鹿皮来,拴系着的木楬上题“九嶷方志”四字。
祁穆飞接将过来,看了一眼那横在乱花丛中的那张破鹿皮,又回头看了一眼手上这卷旧鹿皮,在转眸的一瞬,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不都是你故意安排好的吗?”
墨尘揉着自己发酸发痛的脸颊向着那张假地图走去,对祁穆飞的这一默问恍若未闻。
他拾起那张鹿皮,将它折叠起来,然后往着琼花阁的方向立定。不多时,只见他大手一扬,那张已被掌力撕裂的鹿皮被高高抛起,腾空四散时,卷起满地落红飞絮。
道多情?落红殷殷聚复散。谓无情?飞絮扰扰去又还。莫回首,别时难,见时难,红深红浅,缘来人远。
这招“九霄飞鸿”,在墨尘手里已然炉火纯青——百花杀尽,犹有一支独秀,如此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手法,可比两年前的他强多了。
不过这个人,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无情又多情。墨梅花开,落红成雨,一局未了的棋、一壶待熟的酒,这个人的心思,是那样的直白,又是那样的隐晦。
祁穆飞手攥着那卷沉甸甸的鹿皮,里面不仅有详细的九嶷山地图,还汇集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人物风貌、地方势力等大量的图文信息,内容之详实,资料之浩繁,品类之精细,非一日之功可成。
可以说,这是一本比当地人更懂当地人的生活指南,是一部朴实又缺乏文采的百科全书,也是一封纸短难书情深难刻的无色红笺。
图穷处,三寸笺,两纸书。一纸千言,话不尽的“悔不当初”;一纸无话,道不尽的“不悔当初”。
“两年前,太乙仙翁最后写给我们四家的鹡鸰羽,你的和我们的,应该不太一样?”
“……”
“这次出去,就把真相告诉她。”
“……”
两个男人肩并肩向着玉钟轩方向走去,快到玉钟轩时,墨尘抢步走到了祁穆飞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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