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长茧子?”
出于职业本能,祁穆飞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了墨尘两边的耳朵上,仔细观察许久,他才道,“没有啊。”语气里透着困惑,和几分难言的失望。
过得片晌,他霍地眼前一亮,好似想到了什么,但旋而他又莫名其妙地摇起了头,嘴角还带着古怪的微笑,好像在笑别人,又好像在笑自己。
一边摇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还喃喃自语道:“就是嘛,怎么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祁穆飞兀自书空咄咄,他这一连串奇怪的举动让墨尘看得心里很是不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忽然,祁穆飞的手猛地拍在了一下他的肩膀上,脸上带着逼真的喜悦;但他却猛地浑身一颤,脸一下子心虚地刷成了白色,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心虚什么。
“他在你面前说我多少好话,就在我面前说你多少好话。我都没长茧子,你怎么会?”祁穆飞十分高兴地说着,像是在给一个病人公布病愈的好消息,而这个“病人”显然还没有从这个好消息中反应过来。
“你和我在他心里是不分伯仲的,就如同你和他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说着,祁穆飞又将一副暖心的“膏药”敷在了“病人”的心口上。
一股猝不及防的暖流汇入心田,让某人心里那个壁垒森严的堤坝激烈地震荡了一下,连他的脸上也现出了不小的余震。
“哎呀,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你和他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墨尘撇了撇嘴,好像是在否认什么,“最好,只能唯一,不能‘之一’。”仔细听,又好像在承认什么。
“这两年,你不肯来见我,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把我当兄弟了,没想到……”祁穆飞的脸上带着“最好的兄弟”的三分薄醉。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不是你不让我去找你的吗?”
“纵我不许,子宁不嗣音?”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怕我写了信你不回,倒显得你失礼了。所以……”祁穆飞略顿了一下道,“况且不是有柳云辞作你的耳报神么?”
墨尘撇了撇嘴,带着不予承认的表情别过脸去,背光处,一个酒窝若隐若现。
“他是我的耳报神,不也是你的么?”墨尘悻悻然道。
“是该好好谢谢他啊。”祁穆飞道,“十三年前,五叔因为银钗遗失而怪罪于老郎,而后他老人家以杜绝内患为名布设‘穷途迷阵’,命所有人进出墨家都必须经此迷阵。”
“自那之后,像我和柳云辞这些从前可以随意出入墨家大门的人都必须同外人一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了。”祁穆飞对墨家这里外一视同仁的入门礼多有怨言——因为自穷途迷阵布设之后,他便成了师潇羽和柳云辞手中的敲门砖,每次二人登墨门,必会将他拖来,不管他是否有空,也不管他是否愿意。
不过,他今天的这通怨言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柳云辞和三叔一样,是最不喜欢在机关暗道上费心思的,可这两年为着里头的你和外头的我,他可是没少花心思啊。”祁穆飞道。
“不过之前我以为他只是劳力,那天我听杏娘说她的登门奇遇之后,我才知道这两年他三爷不仅劳力,还劳心!日居月诸两位长使竟在迷阵中加了幻术,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破的。”
说着,祁穆飞的脸上还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
真是难以置信,你会如此刁难两位弱女子!
真是难以置信,两年来柳云辞居然一句怨言都没有!
“我原没想要为难他,我原只是想增加了难度,他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会迎难而上。”
尽管长期以来墨尘都很不喜柳云辞身上的酸腐气,但他不得不承认,柳云辞在维系兄弟情义方面和在墨家机关暗器面前的“笨拙”与“执着”,确实让他深为感动,甚至还有一丝歉疚。
“他本就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三叔当年的事,他或许是我们几个当中最成器的。”祁穆飞不无惋惜地说道。
“三叔当年的事?”墨尘略略迟钝了一下,“柳云辞跟你说的?”
“不是。”祁穆飞看着墨尘,“他从来不跟我提三叔的事情。”
“那——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墨尘惊讶得嘴巴都有些变形。
“你啊,你现在的反应告诉我的。”祁穆飞不疾不徐地回答道,“还有,九叔的回忆,杏娘的来历,银钗的秘密,穷途迷阵的布设……”
墨尘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答案,好久,他才从惊愕无语的表情中缓过神来:“我又上了你的当,对吗?”表情随之转入恚怒。
“是!”祁穆飞答得直接也很简洁。
“祁穆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直截了当说话,很伤人自尊的!”
“是吗?”祁穆飞的表情像是在反思,又像是在沉思,好像还颇为费解。墨尘无可奈何地面对着这位时而精明得近乎神通时而又耿直得近乎迂腐的兄弟,他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果这个秘密将来伤害到我们最好的兄弟,我决不饶你。”
这句话是祁穆飞方才说过的,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隐隐地刺痛过墨尘那颗柔弱的心,不过,那时墨尘觉得他是无意“刺伤”自己的,所以并没有与之计较,也没有多想,只是隐约感觉到祁穆飞似乎知道些隐情。直到此刻他再次提及“三叔当年的事”,墨尘的这种感觉就更加确信了几分。
可他没有想到,祁穆飞的这句话不仅是他有意的,还是别有深意的。
可恶,又诈我!
尽管墨尘并不确定祁穆飞对“三叔当年的事”知道多少,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祁穆飞所猜到的部分已经足以还原出十三年前发生在柳墨两家之间的一些故事——一些与“梅心冻”密切相关的故事。
九叔的回忆——是被酒水泡过的,所以他的回忆是模糊的、粗疏的,还是被稀释过的。在那条时间轴上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只能零散地概括地列举一二,而无法详实地有序地尽述全部。比如,他可以记得他的三哥是何时鱼跃龙门,又于何时挂冠而去,而至于中间的枝节,他则一概不知,却也未曾觉得中间缺少了点什么,就好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本来就不是他们这些人的久留之地。走,是迟早的事。
杏娘的来历——忠良之后?国贼之女?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银钗的秘密——碧血丹心,天地可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穷途迷阵的布设——日防夜防,我防的是贼,不论家贼国贼!
墨尘的反应——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光凭前三项,并不足以让祁穆飞得出一个与柳彦卿相关的结果,只有最后两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才让祁穆飞把一些本不相连的事情串连了起来。
我看长安花如锦,长安笑我柳色新。
碧玉拂槛无人顾,细腰无骨有人掇。
欲借东君二月剪,裁剪飞絮献芹心。
红尘紫陌章台路,青丝白马钗头风。
柳彦卿的一生,仕途蹭蹬,无有成就,家业萧疏,无有作为。他这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为自己的家族生了一个和他一样热衷功名却淡泊利禄的儿子。
可是他却用他父亲的权威与生命相威胁,强行剥夺了他儿子走马黄金台的梦想,甚至连想都不被允许。
而痴迷于东堂桂梦的柳云辞根本无法理解父亲对他理想的残暴干预,更无法原谅父亲对他人生的野蛮桎梏。
不过,这个父亲根本不在乎儿子对他的怨恨,更不在乎世俗对他的非议。
哀莫大于心死,这个在世俗世界中受了重伤的人如今学着陶渊明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世生活,不管现在的他是心为形役,还是形为心役,起码他得到了形式意义上的“复得返自然”。
从前他在樊笼中得到的荣宠、受过的屈辱、结下的情、种下的孽,都已堙没在日复一日的狗吠鸡鸣之中,或作陌上尘,或作墟里烟,萧萧燮燮,随风而逝。
可就在几天前,雪庐里发生了一件小事,让他平静的生活陡然起了波澜。
那天,他把平日里特意嘱咐沈无烟不可去除的那张蛛网被他的鱼竿钩破了,他顿时嚎啕大哭了起来。沈无烟不明其故,只看他哭得悲切,就问他为何而哭?他捶胸顿足的泣涕交零,连话也说不清楚。
直到后来沈无烟才弄明白,他的眼泪是因为那张破网。
沈无烟不解,一张网破了就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怕柳彦卿过于伤心,作为儿媳的她就努力地用好言好语去安慰这个老人家。
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柳彦卿满目的惊讶、满目的失望和满目的愤怒,三种情绪先后而至,最后相互交叠,在柳彦卿的脸上形成了一个意似于“看山不是山”的符号。
读书不多的沈无烟虽然不懂这个符号的意义,但看着柳彦卿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无法跨越的障碍时,她明白了,那三种情绪所暗含的意思以及三者之间的递进关系:
惊讶-你不明白?失望-你怎么会不明白?愤怒-你居然不明白?
沈无烟沉默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深刻着孤独的悲哀。
柳彦卿挥起鱼竿,拼命地去扑打那张残破的蛛网,好似对它厌恶至极,甚至还憎恨不已。
可是那张残破的蛛网却在此时显示出了它顽强的生命力,任鱼竿如何摧残,它身体的某些部位依然颠扑不破,或垂悬着,或黏连着,或飘荡着,那优哉游哉的闲适之态就好像是在看他一个愚蠢的笑话。
柳彦卿累得气喘吁吁,心情也差到了极点,他气急败坏地扔掉了鱼竿,语无伦次地对着那张破网大骂了一通,最后他转过脸来,用一个恶毒的眼神瞪了沈无烟一眼,还用同样恶毒的声音对她嘶吼了一声。
“滚!”
这个字很短也很简洁,但沈无烟却从中明白了一件事—丑陋的皮囊终究是盛不下一颗美丽的灵魂。
那天,柳彦卿伤心地哭了,沈无烟无法理解;那天沈无烟也伤心地哭了,柳彦卿同样无法理解。他驾着一叶孤蓬向着太湖中央驶去,轻舟短棹,随波沉浮,湖面的安静与寥廓让他的内心感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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