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杜衡怎么无精打采的?”转过身来,师潇羽向着二人问道。
“能有精神吗,这每晚温书温到半夜三更,然后五更不到又起来跟祁爷去千金堂,哎,就是神仙也吃不消啊。”丁香抢先答道,不过身边的松音并没有抢答的意思。
“功课是重要,可也不能这样用功啊。”师潇羽摇了摇头,对这样的苦用功表示不完全赞同,“长久下去,这可不熬坏自己的身子。素问轩又僻静冷清,这大冬天的,可别冻出什么毛病来。”
“还好有夫人您疼惜他,他身上倒是没有生出什么毛病了。”丁香又道,“可就是那心里啊装了四百四病,都要‘病入骨髓’了!”
听着“病入骨髓”这个被丁香胡乱援用的词儿,师潇羽和松音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丁香虽是误用,但不得不说用得极妙。
“虽未病魔缠身,但也病得不轻啊,都走火入魔了。”松音还借机凑趣道,羞得丁香登时面红耳赤,恨不能地上有条缝儿马上钻进去。
“你俩既然与他相识,就多劝着点,毕竟还是个孩子。”师潇羽有意无意地向着丁香嘱咐道,“不过话说回来,他倒是个勤恳踏实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能下如此苦工,他日必能成大器。”
说这话的时候,师潇羽的语气俨然一位和蔼亲切的“师娘”,欣慰的脸上寄予着她对后辈的厚望,也书写着她身为祁门人的某种骄傲之情。本来还有一句话她想说的,“这样的人可堪托付终身”,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出口,若是学他师父那般,也是不堪的。
“祁爷这徒弟啊倒真是勤勤恳恳,这半个月来也不知怎么了,更是比以前都刻苦了,晚上悬梁刺股,白天闻鸡起舞。那劲头,何止废寝忘食,简直就是忘我了。”松音道。
“嗯,就是呢。我听南星和绯烟说啊,这十几日,祁爷每日教导他到深夜,有时候过了三更,还在给他授业解惑呢。”丁香附和道。
“这十几日才这样的?”
师潇羽忽然停住了脚步,耳边也瞬时回响起了一个恼人的声音——“我要是估计没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为这个做准备了”,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对啊,祁爷教学向来主张循序渐进的,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嘛。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每天都要给杜衡留好多功课,把这杜衡逼得都快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这杜衡呢,又是个实诚人,师父要他看多少,他就非要看完为止,每天这么熬,可不是要精疲力竭吗?”丁香心疼杜衡,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言辞正在宣泄对某人的不满。
“揠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他怎会……”师潇羽喃喃自语,忽而竹间穿过一阵阴风,她不由得眉心一凛,全身也随之一颤。
“这点苦算什么,这几日挨的训才叫一个惨呢。”丁香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继续侃侃说道,“我听紫菀说,这几日这杜衡屡屡犯错,都挨了祁爷好多顿训斥了呢。这祁爷也是,太过求全责备了,每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丁香越说越激愤,竟明目张胆地当着师潇羽的面埋怨起了祁穆飞,失了分寸,失了体统,直到她瞥见松音挤眉弄眼的暗号,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掩口不语,但已悔之不及。
祁门中妄议主上的不是,不论人前人后,都是大罪。轻则笞杖加身,重则逐出祁门,而至于从轻还是从重,则由那位明镜高悬的黄管家说了算。
那位黄管家黄柏早就看她不顺眼,每次见面都要指手画脚地说她愚笨、不中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致丁香每次见到他,就都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胆颤心惊。若是她刚才说的话被他知道了,那就惨了。丁香倒不怕他公报私仇,只怕他公事公办,不徇一点儿私情,累得帮她说情的女主人也要受他一顿训斥。
虽则四下并无他人,放眼望去也就她们主仆三人,不过,丁香依旧惴惴不安,犹似那深雪里、漏窗外、夜幕下,都藏着一双能兼听八方的耳朵。
她怯怯地窥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幸好师潇羽并不见责,她才惶惶然又紧跟了上去。
松音觑着她面色又是懊悔又是惶恐,遂上前来帮着她打圆场:“严师出高徒嘛!哪个学生受业之时没吃过先生的板子啊,祁爷肯不吝唇舌训斥他,可是他杜衡莫大的福气呢。”
“别没口子的胡说。做错了事,自当受罚。哪还分大错小错的。况且他们做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算是毫末之差,也可能是非同小可的。常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们怎能因为它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姑息他、纵容他呢?难道要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才去后悔当初!”师潇羽越说越激厉,连嗓音也不觉提高了几分。
“娘子——”松音小声地叫了一声师潇羽。
师潇羽才蓦然回过神来,看到丁香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栗栗打颤的泪花几欲夺眶而出,她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过激。
其实丁香的无心之言并没有让她着恼,是而她根本无意责怪这个心地单纯的女使。自然,她的这番训斥也不是说给丁香听的,当然也不是说给松音听的。
“是我言之过甚了。我知道你俩都是谨小慎微之人,规行矩步、安分守己,哪里会犯什么大错,连小错都不曾让我逮到过,害的我连个训斥的机会都没有。”
师潇羽故作怨怅的神色,让丁香忍不住破涕为笑,松音也笑吟吟地凑过来道:“娘子啊,最是心疼我们的了,才不舍得训斥我们呢。”师潇羽莞尔一笑,举手为丁香抹去眼角的点点泪痕。
主人温暖的玉指在自己脸上拂过,丁香顿觉暖溶溶的,就如二人初见时一样。
从小在祁家长大的丁香自知这位主人待松音亲厚无匹,待自己不过如此,与寻常的主仆关系并无二致,不过她从不介意这样的亲疏有别,也不奢望主人能视己为心腹。
从师潇羽当着江绿衣的面在诸位待选侍婢之中指自己留下的那天开始,她便决定了要对这个女人死心塌地、誓死效命;而对于她的那个直接上司——黄柏,她却选择了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她从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因为原因太过可笑,可笑得有点可怜。
当日,江绿衣领着多名黄柏亲自挑选的侍婢来师潇羽跟前时,师潇羽满口拒绝,不过江绿衣的执意与盛情,还是让师潇羽妥协退让了。
在多名侍女之中,丁香应该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才不长、貌不扬、心不巧、嘴不乖,连黄柏对她也不抱任何希望。谁让那个该来的“丁香”突然闹肚子疼,那就由你来顶替她!滥竽充数,走个过场而已。
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妙不可言,本该来的没来,本不该来的却来了。
师潇羽的目光在诸位“出类拔萃、恭而有礼”的侍女身上一一扫过,犹似走马观花一般漫不经心,唯独在默默无闻、朴实无华的她身上停留了半晌,她记得师潇羽当时在她面前说了一句“连理枝前同设誓,丁香树下共论心”便决意留下了她。
彼时的她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凭感觉是一句好意头的诗。也因为诗中含有她的名字,她便记了下来。至于那日其他人还说过什么她已全然不记得了,甚至连师潇羽后来有没有再说过什么话语,她也不记得了。
因为那一句话已经把她的心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场合那些人物说的话原本就不需要去记,也不值得去记,因为那不过都是些不冷不热的场面话而已,它既能装饰每个人的笑颜,也能愉悦每个人的耳朵,但往往过后连说话人自己都会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那样的话。
虽然那些体面又好听的话,她已经忘记,但这位新主人接下来的举动,她一直没忘。
师潇羽走到她跟前,特意歪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她却紧张地马上把头埋到了胸前,不去看对方,只用一个略显蓬乱的头顶对着人家。
见她腼腆又惶惧,师潇羽为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云鬓,那不经意间在她脸上掠过的手指,让她蓦地一颤,说不清是主人的手太过冰凉了,还是自己本能的反应。只觉自己心头莫名一热,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入了她的心田里,也绵绵地流入了她的记忆里;
而当她怯生生地抬头望向自己的新主人时,却发现师潇羽那温慈的笑容、宽和的眼神也正不偏不倚地投向她自己,没错,她没有看错,这个微笑和这个眼神,在那个时刻,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从未有过的恩宠,这是无以伦比的殊荣。
对于一个渺小卑微的贱婢而言,早就习惯了自卑自贱、自生自灭,也早就习惯了主人的漠然无视,也早就习惯了旁人的冷眼相对。
从小她就只知道这个世界是冷漠的,世人都是凉薄的。她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就像当天站在师潇羽面前那样,她只能俯首低眉地任人选择、任人挑剔!
不,严格来说,在很多人眼里,包括她自己,她连被选择、被挑剔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来凑数的,她只是别人的陪衬,若不是江绿衣一句“好事成双,良婢成对”,若不是黄柏觉得她听话好使,她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师潇羽却偏偏选择了她!
不知道是命运在捉弄她,还是在眷顾她,丁香就这么歪打正着地卷入了师潇羽和黄柏二人互不相让、互不妥协的“斗争”旋涡之中。
师潇羽厌恶黄柏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过问,还妄想用祁家的条条规矩框住自己那双自由的脚步,按部就班,胶柱鼓瑟,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而黄柏呢头痛师潇羽不安本分、不守规矩,逾规越矩不听劝也就罢了,还屡屡挑战祁家主人祁穆飞的权威,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而在师潇羽和黄柏二人之间,丁香做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昨天你选择了我,今天我便选择你,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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