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潇羽一脸惶然,一脸惊愕,那双游移不定的明眸全然交代了她心慌意乱的内心世界。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觉得浑身很冷很不自在。她敏锐地意识到,有人亵渎了她那颗单纯而坦诚的真心。
羞耻、愤怒、怨恨、无助、后悔……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但没有一种情绪可以独占那颗骤然冷却的心。
一切已经了然。
素问轩中,祁穆飞的妥协,不过是欲擒故纵的缓兵之计;勺药之和,祁穆飞的酒宴,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骗局。从她师潇羽踏入勺药之和的那一刻开始,就已落入他祁穆飞的陷阱中了。
“骗子!”被各种情绪支配着的师潇羽从唇齿之间低低地发出了两个字的声音,声音很轻也很弱,就好像是鱼的嘴巴微微张了一下,没有半点儿声响,连在那杯水的表面也无有半点痕迹。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他,竟也会设局欺骗自己!昨天她还对他有一分歉意,有一分怜惜,还有一分悔疚,或许还有一分倾心以待的真意。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对不起!是我不好,昨晚我也喝多了……”祁穆飞没有听到她口中那两个字,还在试图用道歉的语气为自己辩解。
“骗子!”师潇羽再一次重复了这两个字,只不过这次,她的声音不再低沉,不再柔弱,水的表面也明显地泛起了她情绪的波澜。
“……”祁穆飞忽然怔住了。
虽然师潇羽羞愤难当,但理智尚存,对祁穆飞拙劣的谎言,她一言便给戳穿了。祁穆飞从没有见到这样的师潇羽,明明幽愤于心,面上却异常的冷静,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一滴泪水。一双冷峻的目光,直透人心,让人无所遁形。
“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师潇羽忽然失声喊道,她全身都在颤抖,她说的每个字也都跟着在颤抖,尖厉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一样毫不留情地裁破了这清晨的安宁与平静,“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泪珠在她的眼眶里盈盈打转,但她依然努力着不让它流出来,可她没能忍住手里的那团怒火,也许是被她攥得太紧了,也许是她内心太过惶乱,在她嘶声怒吼的那一刹那,她手心那杯温热的清水也跟着凌乱地泼洒了出去。
那水,一半洒在了地上,一半泼在了祁穆飞的脸上。
看到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滚滚流淌下来时,师潇羽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她本无意这样冒犯他的颜面,也无意挺撞他的威严,的的确确是她不小心失手弄洒了这一杯温热的水。
但她不想为此向他道歉,因为他骗了她,即使他说了对不起,也不管用。因为他骗她,是故意的;她泼他,是过失而已。
祁穆飞没有追究她的过失责任,也没有去擦掉脸上的水渍,只是略略揩了揩下巴下滴下的水滴,“是,是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答应你。”
对于自己的故意行为,祁穆飞供认不讳。
“好一个敢作敢当的坦荡君子!”师潇羽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就算如此,我也会走。”
祁穆飞迎眸相对,坦然道:“我原本就没想用这样的手段来留你下来。”说着,又一滴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但这次他没有伸袖去擦。
“师潇羽,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为了给绿衣冲喜才迎你进门的,所以,绝义书,我不会许你。但我曾经许你的‘一切由你’,依然有效。所以,你要走,我不留你;你要报仇,我也不拦你。”
望着师潇羽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她却还要倔强而吃力地把它拦在眼眶之内,不让它在他的面前坠落,祁穆飞不忍其忍泪辛苦,悄悄地把自己的目光转移了开去。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顾虑祁门会有什么麻烦,更不用顾虑我祁穆飞的名声与处境,你尽管去便是。要是哪天你觉得累了、倦了、反悔了,就回来。”
“纵然我非你的良人,但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一颗滚烫的泪珠陨落,不偏不倚地落进了那个空杯子里。一颗落下,第二颗、第三颗……便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接连而下,泪零如雨,陨落无声,只有杯底那一泓秋水在不住地颤动着,诉说着它的倔强,也诉说着它的软弱。
祁穆飞低着头,努力将视线定在他与她中间的某一点上,既不让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关注她,又不让自己的目光离她太远。纵然他瞥见了那一泓秋水,他也要忍着不去看,不去理会。
秋水脉脉,滟滟无语。
两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想一个人静静。”许久,师潇羽才恹恹地说道。
她确实需要冷静一下,虽然一夜酣梦,早已褪去了昨日的疲惫,但是这一早醒来,便直面这样的风云遽变,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好!”
祁穆飞缓缓站起身来,不知是他腿软,还是心里装的东西太过沉重,起身时,他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幸好他及时抓了床柱一下,不致颓然跌倒。虽然没有跌跤,但也让他脸上几处尚未干也尚未滚落的水渍蓦地一颤,竟顺着他的脸庞径直流进了他的脖子里。
一时间,冰凉的、温热的、滚烫的,一齐淌进了衣领之中。
祁穆飞迈步出门,径直往外走,一直走到师潇羽耳力不及的角落里,方才如释重负一般彻底释放了他的泪水。
师潇羽,抱歉,这次又让你失望了。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你有一千个离开我的理由,有一万个抛弃我的理由,可你却偏偏找了这么一个“愚蠢”的理由,诚然我不否认你找的这个理由找得很精准也很巧妙。
不管家规中那条规定是妻的权利,还是妾的权利,只要你以此为由开口自请离去,我必然会无条件同意。因为在我心里,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权利。
所以说你找的这个理由很好,直中要害,只可惜你竟“愚蠢”地提前泄露给了我。让这个本来精妙的理由再也无法成行。其实,你可以有别的理由,比如说你的心里住着那个人,又比如说你恨透了我,对我深恶痛绝,无有一丝爱恋……
这些理由,无论哪一个,我都无法拒绝,也无法抗辩。可你却偏偏不用这些理由!反而还给了我必须把你留下的理由。
虽然我知道你现在恨透了我,怨极了我,但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不能再用那么愚蠢的理由拒绝我。
你要离开,我陪你一起;
你要报仇,我舍命相随。
你可以选择净身出户,我也可以;
你可以坦然面对生死,我也可以。
纵然是与四家为敌,与兄弟反目,我祁穆飞也在所不惜。
祁穆飞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或许是和师潇羽处得有点久了,他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倔强,有些天真。这样肉麻的话语,这样无悔的誓言,岂是他一个祁门主人该说的?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并没有什么不安,反而好像还踏实了许多,就是他两侧的脸颊跟火烧似的烫得厉害。
蓦地抬头瞥见墙角的一株迎寒怒放的梅花,祁穆飞忽而想起彼时,二人都值总角之年,言笑晏晏,两小无猜,无所萦怀,无所掩藏,言行举止全不似今日这般隐约其辞,更不似今日这般言不由衷。
独坐奁镜前,师潇羽惴惴不安地拨开自己右侧的衣领,不过铜镜之中既没有照出她捧心西子之病容,也没有见到胆张心动的画面,只映出了一张俊俏美好的面庞和一段洁白无瑕的皓颈,那宛若凝脂的肌肤,此刻看去,竟这般扎眼!
师潇羽瞬时掩面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松音和丁香才从门外缓步进来,看到师潇羽肩头的外衣滑落在地,身上只有一件入寝时才穿的中衣。二人相顾失色,赶紧上前给师潇羽重新披上外衣,添茶倒水,伺候梳洗。
看着师潇羽双目无光、面无血色的样子,二人相对觑了一眼,既是心疼,又是惶惧,二人俱不敢上前相问。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
过了良久,二人终于为师潇羽梳洗穿戴完毕,才听她命道:“丁香,你去桐心馆把‘湘灵怨’拿来。”丁香立时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被褥,应声而退。
“松音。”丁香前脚刚走,师潇羽又唤道,“你去南星那里要一把剑来。”
“娘子,你要剑做什么?”松音放下手中的茶杯,骇异地问道。
“我自有我的用处。”师潇羽冷静地说道,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略显浮肿的眼角透出几分倦意。松音见其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不敢再多问,转身急去。
祁门外,风雪正盛。
连早餐也没用的师潇羽戴了一顶齐眉的雪帽就匆匆出门了,佩剑在侧,瑶琴入怀。独自一人蹒跚地走在雪地上,身后既没有松音,也没有丁香,只有她那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歪歪斜斜地向前延伸而去,但很快就被身后的人迹车辙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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