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杏娘和邓林从邓尉山回来时,特意绕道胥门,因恐太湖水高淹城,这胥门的水门早已封闭,如今这陆门也闭塞已久。三人驻足瞻仰片刻,然后在其附近徘徊了许久。
杏娘想在此求购一两本乐谱,但是左挑右选还是没有挑选到中意的,所见曲谱尽是稀松平常之物。
原想着姑苏城内师家音乐世家,声名卓然,这些贩售古籍乐谱的店铺,自然也能近水楼台,收藏一些好的曲谱,可没想到竟事与愿违。
三人连续走了好几家收集古玩字画的店铺,都没找寻得什么像样的曲谱,连完整无缺的善本都没有,更遑论那些稀世罕见的珍本或孤本了。就连一些寻常的抄本刻本也很少见,就算有,也难免有文字脱讹与拓印不全的情况,至于“乌焉混淆,鱼鲁杂糅”之谬更是不胜枚举。
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人意料,不禁令三人大失所望。
最后,三人在一个名为“博雅斋”的店门前停下了脚步。
杏娘一双极富鉴赏品味的眼睛挑剔而灵敏地检阅着店里所陈列着的几本曲谱,那根玉葱般的右手食指在那几本曲谱的封面上轻轻掠过,就像一位精明而熟练的买家,无需打开书页,只凭着指尖精细而独到的触觉,就能判断孰优孰劣。
那掌柜的偷偷地打量着杏娘的一举一动,心里的小算盘也跟着拨动了起来。
然而,杏娘那求全责备的指头始终没有停住,好不容易拣选到一两本可堪入目的,但最后还是被苛刻的目光给淘汰了。
“娘子要找曲谱啊?”那掌柜的一面目不斜视地埋头顾着手里的账本,一面半是招呼地问道,连头都不抬一下。
未及杏娘没有答话,那掌柜的就抬眼往杏娘手下的某个位置提示道:“你右手下面那一堆旧书里,应该有一两本尚能差强人意。”那语气谦逊而又自信,甚至还有一分自负,那漫不经心的一瞥依旧没看杏娘一眼。
他无疑是个精明的商人,很明白像杏娘这样的顾客并不喜欢过于热情的服务,也不喜欢那种王婆卖瓜式的推介。
小缃闻言,连忙蹲下身来,“娘子,我来!”小缃夺过杏娘手中的书,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了那一堆已经很久都无人问津的旧书之中,扭曲的五官如临大敌一般深拧在一起,好久,她才侧过脸喘出一口活人气来。
这些曾经墨香横溢的书籍,一旦弃置,其腐朽的味道比铜臭更令人厌恶,尤其当它们落魄地抱团在一起成为别人眼里的“糟粕”时,它们身上那股子霉烂的气味就会加速扩散并渗透入骨,让每个发现它们的人都很难生出意愿来再将它们捧在手里。
杏娘本想插手,但小缃坚决不许,只拉下邓林一起翻找。闲来无事,杏娘向那掌柜问道:“店家,我听人说,这姑苏五友之一的师乐家以五声八音为擅而名扬四海,家中的音律典籍更是数不胜数,可为何这姑苏城里的书铺里却连一本像样的曲谱都没有?”
“外地来的?”那掌柜绕着弯子问道,那讳莫如深的眼珠子审慎地打量了杏娘一眼。
杏娘点了一下头,预感到掌柜那隐讳又警戒的眼神里即将公布出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埋头翻书的小缃和邓林也好似闻到了“秘密”的气味,都停下手来,伸长脖子,欲闻其详。
那掌柜的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才小声说道:“如今师乐家是那少乐正掌权,别说这姑苏城内,就连临安城内也很难再有什么好的曲谱流于市面了。”
三人疑惑地望着掌柜,浑然不知掌柜口中所说的“少乐正”乃何许人也。
“少乐正?是谁啊?这么了得,还能把全天下的曲谱都据为他一家所有啊?”小缃又是讶异又是气愤,说话的语气里也自然的对那位“少乐正”没存什么敬意。
“嘘——小娘子慎言!”
掌柜的紧张地做了个噤口的手势,埋怨似地瞪了小缃一眼。小缃见他缩头缩脑一副意恐大祸临头的样子,心里极是瞧不起,可同时,她也有一丝莫名的害怕。
“师乐家的少乐正就是现今师家掌门师清山的儿子师承徵,如今他老子不理事,师乐家就是他说了算。”说到这,那掌柜的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的嘴巴还深深地抿了起来,似乎是对那位只手遮天的“少乐正”深怀畏惧;可那紧咬的牙关又隐隐作响,似乎对那场亲身经历的灾难无法释怀。
最终,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和大多数相同年纪的老者一样,对于自己这一辈子所遭受的苦难,他们始终无法轻易地用时间来冲淡,因为一旦冲淡,他们曾遭受的苦难就会失去意义;当然,他们更不愿轻易地用时间来一笔抹杀,因为一旦抹杀,他们眼前的苦难就会立时涌上眼前。
所以,他们时常会用过来人的口吻向那些缺席苦难的后来者不厌其烦地陈说他们那段无法忘却的岁月。
“哎,自打这位少乐正上位,就把将这坊间的一众曲谱都搜掠了去,据为己有。这些个店铺谁要是敢藏着掖着,哼哼,他师承徵就能把人家的店铺都给占喽。占就占了,他还非逼得你走——投——无——路!”
那掌柜的先是学着师承徵的嘴脸阴狞一笑,然后一字一顿地一通指天控诉,但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想改个门面东山再起,他能带人把你的新店都给拆喽!”
“你想此路不通再做个别的营生,开个点心铺、茶铺,总和你师乐家没关系了,呵呵——他日日派人来盯着你的门面,弄得你鸡飞狗跳没个安生!”
“你想着姑苏城待不下去了,那就背井离乡远走他方呗,嘿!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任你是天涯海角,还是漠北江南,他都能把你找到,给你找各种不痛快。”
“让你死死不成,活也没法活。”掌柜的一声长吁一声短叹地倾倒着肚里的苦水。
“你说就这个样子,大伙儿谁还敢卖这曲谱乐书了?现在就算有人来卖那些个珍本孤本啥的,我们也不敢收啊。万一被发现了,说都说不清,保不齐还要赔上全副家当。哎,什么世道嘛。”
掌柜的越说越气,却越说越来劲。拉着邓林不撒手,无有保留地向这个陌路人倾吐着自己的满腔怨愤。邓林也是越听越来气,越来越愤慨,路见不平一声吼,不知不觉之中也被掌柜的情绪鼓动了起来,竟也义愤填膺地指天怒骂起来。
可骂到最后,也只是空叹一声无可奈何。
杏娘有些吃惊也有些疑惑:“那官府不理?”
那掌柜的听闻杏娘这话,也是吃了一惊,他吊起半边疏眉,复又打量了杏娘一遍,然后冷冷地笑了起来:“娘子啊,你真道官府两扇朱漆大门是向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开的么?他不来找我们,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他来帮我们论这个理?你也太天真了!”
被人当面讥笑“天真”,杏娘的心顿时好像被什么尖锐物给刺了一下,隐隐有些刺痛。恍然的一个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了墨宅黄芽那个鬼魅一般的身影。
你也太天真了!——也许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没说出口罢了。杏娘在心里默默地回想着她与墨家黄管家见面时所说的话。
黯然回神之际,杏娘又问道:“师乐家,不是姑苏五友之一吗,那其他四家也不管?”
“哼!”掌柜的又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这次他提高了嗓门:“谁来管?是那个闭门造孽的墨尘?还是那个寻花问柳的柳云辞?你可别跟我说是那个面冷心冷的祁穆飞啊!”
“那不是还有一家么?”杏娘见掌柜的只提了三家,便追问道。
“哈哈哈,天涯浪子吴九爷!娘子,你别寻开心了!吴门九爷一年到头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还不如那三个人呢。”见着三人一脸惊讶的样子,那掌柜的又向三人悄悄地透露了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
“再说了,这师承徵是个狠人!当年撺掇着他老爹杀了大司命,他自己呢把少司命给暗害了,这三下五除二,就把师乐家的大权昧到了他父子俩手里。”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说着,眼睛里烛影斧声隐隐可见。
“如今又不知使得什么手段,从他爹大乐正的手里夺了权,如今的师乐家那是他一人的天下。哎,论说这心眼儿,还是这师承徵厉害!”畏惧归畏惧,不齿归不齿,佩服还是归佩服。世人对于成王败寇的评论,向来如此!
“其他四家又能把他一个当家作主的人怎样?虽说这五家情同手足,可说到底啊也不是亲手足,谁也不可能为了你家那点事真的跟你撕破脸皮!”局外人的评论总是这般容易而随意,邓林听完,不无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掌柜的说得有板有眼,杏娘虽未曾识得那柳云辞、吴九爷和那位少乐正,但是其他二人的做派,却是深有体会,确与掌柜的说的丝毫无差,故而也由不得杏娘不信这个掌柜对其他三人的评判。
可再一想到那位亲切可人的师潇羽,杏娘怎么都无法将之与这凶狠霸道的师承徵归为同一门下。
一旁的小缃听得那掌柜对祁墨两家两位爷的用词,大为叹服:“闭门造孽!面冷心冷!哎呀呀,掌柜这说得可真是太精辟了!”
杏娘斜睨了小缃一眼,然后从那一堆破旧的书本之中,找了一本周身疮痍、焦黄如土的古书,封皮上的书名都剥落得看不清楚,幸好扉页一角竖排写着的“靖康元年相国寺”这七个字还依稀可辨。
或许是那掌柜的也觉得那书实在太破,没好意思要钱,就把那书送给了杏娘。杏娘没好意思白拿,就又从其店中挑了几本医典给邓林。那掌柜的收了铜钿,笑吟吟地把三人恭送出门。
路上,邓林疑惑地问道:“娘子,这本破烂不堪的曲谱,丢在路边都没人要,怕是难入祁家二夫人的法眼啊。”
“山人自有妙计!”杏娘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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