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和小缃的墨家之行,在九曲栈桥的另一端结束了,赤后汐带着神秘的面纱,殷勤向二人作别。一个浪头打过,栈桥被卷入波涛之中,随即沉入了湖底。雪浪翻涌时,激起水花无数,细小的水珠飞溅在杏娘的脸上,冰冷的,清莹的,就像是冰凌初融时滴下的水珠一样,凝含着这一整个冬天的寒意。
“桥非桥,路非路,云非云,雾非雾”,转身回望这座邈若虚无的宅院,杏娘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写在“当局者”脸上的迷惑,如果这是一局棋,对弈者谁?旁观者谁?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既无风雨也无晴。
回到客栈,邓林正和店中的酒博士围炉对饮,酒博士几番热情地请他吃酒,可他怕不胜酒力,都谢绝了,捧着一壶淡而无味的茶,从天明喝到了天黑。他原本是打算在赤后汐旁等待杏娘和小缃的,但空无一人的寂静和唯我独尊的西风让他打了退堂鼓,这一退就退到了百越春。
此刻坐在堂下,听着酒博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当年那些“走马章台路,踏碎满街月”的陈年旧事,邓林既感兴味又感兴奋,尽管他知道那些旧事多半有其自吹自擂的成分,但他还是为酒博士当年单人独马走江湖之勇气发出了几声真心的赞叹。
约至薄暮时分,他才见杏娘和小缃满脸疲惫地回到客栈。见杏娘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已大概猜到了此行的结果,又见小缃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没有立即迎上前去打招呼,免惹一身不痛快。
杏娘和小缃从那吴姓掌柜那里领了“红杏飘香居”的入住令牌“点绛唇”,就回房了,二人俱没有注意到邓林。
回房之后,杏娘从小二那得知邓林俟望已久,遂洗了把脸,再次踱出门来,恰遇上在水榭边正装模作样喂鱼解闷的邓林。觑着左右无人,杏娘将墨家之行简略地与邓林说了一遍。邓林听得啧啧称奇,既为那扑朔迷离的幻象,也为那老气横秋的门童。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想不到这墨家一个小小门童,三言两语就把咱们这巧言善辩的丫头给收拾得哑口无言!真是不简单啊!”一想到小缃被讥嘲“无耻”而浑然不自知的样子,邓林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笑容才起,他就意识到自己这幸灾乐祸的笑有些不太厚道,于是,他又把笑容憋了回去。
杏娘倒不在意,只是此行的结果让她还有些心烦意乱。
“这墨家高深莫测,确实不简单!这应门之童,已非泛泛之辈;更何况这墨家掌门墨五爷了。”
听着杏娘言语之间有几分泄气,邓林劝慰道:“娘子不必气馁。虽然此行未能见到墨五爷,但也不算无功而返。我们且等他几日,看他怎么回话。闭关不见人——”
忽而,邓林猛地一顿,变色道:“不对啊,你们回来之前,我和那酒博士闲聊,他可跟我说到一个事儿——”
“说到什么?”
“就在我们在这客栈落脚的那天,那墨五爷就差了人来这打了四十斤‘蓬莱春’!说是要款客。”
“怎会!那门童明明说墨掌门在闭关之中,怎的会来打酒款客!”杏娘倒不是不相信邓林所言,只是方才那门童言之凿凿,如若事情果如邓林所言,那么那个门童所言岂非虚言。
邓林略一沉吟便道:“要么就是这打酒的人和这酒博士胡诌,要么就是这门童睁着眼睛说瞎话!”
“哼,自然是那门童在撒谎。这打酒的人没事和酒博士扯这个谎干吗?那个小门童贼眉鼠眼,耳大招风,一看就是个信口开河,光逞嘴上威风的‘无耻’小人。”小缃刚去前厅吩咐了晚饭,回来听见邓林所言,心中的那团忿火顿时复燃了起来。
杏娘听邓林这么一说,心头本就咯噔一下,有一种深重的被欺骗感翻涌上来,此刻听着小缃又如此刻毒地指摘月魄的不是,心中更是气苦,“还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的和人家拌嘴怄气!好啦,现在人家把我们拦在门外,我们又能奈他如何?”
杏娘本无深责小缃之意,然懊丧、恚怒之情骤然攒聚于心,不由得让她的话语也变得严厉了几分。
“什么嘛,他们明摆着欺负人,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迷局来刁难我们,根本就没有诚意见我们。不见就不见罢,还遣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来打发我们,什么意思,瞧不起人呢!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缃不无委屈地为自己分辩道。
实话实说,她对月魄的“威势”,一半是她素来待人接物的风格使然,还有一半是因为她护主心切,不想杏娘被这些粗鄙无礼的江湖人士给小觑了。
“你还不知悔改,还要在这逞口舌之利!”杏娘满面愠容,“出门的时候,你可都答应我的,怎的出了门,便都还给我了?”
“我没忘,娘子你说过,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小缃小声嗫嚅道,见杏娘还是怒火未消,她立即跪身下来,带着哀哀欲泣的声音自责道,“是小缃不好,对不起,娘子,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
“哎呀,小缃娘子,快起来,快起来,你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一旁的邓林见状,赶紧上前搭手。
可小缃执意不肯起,倔强的泪珠在眼眶里默默地打着转,可她却一直忍着没让它滚落下来。
“好了,你先起来,这地上凉,你伤刚好,可别再跪出什么毛病来。”杏娘终究还是心软了。
“多谢娘子。以后奴婢一定谨记娘子教诲,再也不多嘴多舌,更不与那月魄争长短了。”小缃一边起身,一边带着哽咽的声音作誓道。
“莫说以后能不能见到这月魄了,现下我们该怎么办?”杏娘的声音有些灰心。她原想着借用崔洵写与吴县县令的那封信来叩开墨宅大门,可左思右想,又觉不妥。
她早听人说,这江湖中人最不喜与朝廷中人打交道,再者,这吴县县令在这一带的官声不佳,百姓多有怨言,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去寻求这么一位沽名钓誉的“一钱太守”的帮助,万一他借着崔舍人的名义胡作非为,岂非要陷崔洵于不仁不义之地?
可眼下这情况,不循此路,她又该怎么办?一时间,杏娘也委决不下。
“区区一个门童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天我们直接闯进去,将那墨五爷给绑出来,不就完了。”小缃噙着眼泪恨恨地说道。
“啊?”邓林惊讶地望着勇气可嘉的小缃,讷讷地说道,“我们可是有求于人家,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唐突啊?”当然,小缃自己也明白自己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办法,只是想借此来发泄一下怨气而已。
“莫说绑人了,就这大门,也绝非那么容易可以闯进去的。这江湖上武功智谋在你我二人之上者多如繁星,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只能止步于墨宅大门之前,凭着你我,能走多远?你难道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杏娘道,“你也不想想这么一个小小门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与你斗嘴饶舌,真是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有多厉害?”
“他那是狗仗人势!”小缃愤声道。
“你还口出狂言!”杏娘睨了小缃一眼,“一个孩子你都辩不过,你还好意思这样说人家。”
“哎呀,这才脱了阎王,又撞上小鬼。这叫什么事儿啊!”邓林怅怅地摇了摇头,望着密云四布的天空,除了一声无力的叹息,再没什么主意。
杏娘抬眼望了望湖心的一点孤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与郁闷。
计无所出的邓林陪在一边,又说了一些宽心却又于事无补的肺腑之言,杏娘似听非听地停留了片刻,心下烦乱,先托辞回了屋。
小缃见杏娘回屋,也尾随而去。过得片刻,却又悄悄退了出来。
“你怎的又出来了?”邓林见小缃这次出来好像有话要说。小缃想了想,说道:“哦,娘子让我问问你,那位祁七爷什么时候回来?”她倒也不急切着进入正题。邓林也不疑心什么,答道:“还得几日,应该快回来了。”
“哎呀,那这几日怎么过啊。你看娘子方才的样子,人都消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小缃不无忧心地说道。说到伤心处,邓林也不由得为之动容。戚戚然,惨惨兮,两个人在瑟瑟北风之中哀怨嗟吁,不觉连风声也变得悲凉起来。
“是啊。”邓林也跟着垂头丧气地慨叹了一声,他为自己无法为杏娘分忧而感到自责,也为自己身为男子却置身事外而感到愧疚,可是,眼下的情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懊丧了许久,他又问道:“那你家娘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撞一次南墙呗。”小缃语气低落地答道,眼眸之中不抱一丝希望。邓林听了,急摇头道:“头醋不酸,二醋不酽。再去一次也怕是无济于事啊。”
“谁不知道呢,可又有什么办法。杏娘大老远从临安赶到这里,总不能连人家墨五爷的面都没见着就无功而返。你说,这世道,一个弱女子想办一件事儿,怎么就那么难呢?”
小缃一时有感而发,“你今天是没见到月魄那嘴脸。冷眼瞧着我和杏娘是两个女子,又年轻不谙事体,就趾高气扬的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可就算他墨门天下无敌,他一个小小应门之僮也不能如此轻慢来客啊!”
“我原还想着这墨家在武林当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总会有点大门大派的大气象大气度,没想到也竟是这样的。见到你们两位弱女子,不怜惜也就罢了还这般怠慢!”邓林不无失望地说着,心中不由得有些义愤。
“哎,世风如此,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小缃不无心酸地言道,“有几个人能像杯莫停那样侠肝义胆,热心助人?”
“既然他这般瞧不起你们女子,不如……不如由我去试试?”听着小缃那意在言外的一声叹息,邓林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你?!”小缃回头打量了邓林一眼,迟疑而惊讶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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