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塞上孤狼在鸳鸯湖上败北,那位诨号“毕月乌”的小四“四少爷”都不知道她的单哥哥是为了她而主动请缨的,她更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的单哥哥是为了她出卖自己的自由,出卖自己的灵魂。
小四是张月鹿他们六人背着张俊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
作为小四全家灭门案的全程目击者,他们不仅亲眼目睹了一家数十口人一夜被屠的情景,还亲眼目睹了塞上孤狼怀抱小四走出罪行累累的大门,然后走进了另一张为他早就准备好的罗网之中。落入罗网的起初,他还野蛮地挣扎了许久,但最后他放弃了反抗,选择了束手就擒,只为怀中的那个孩子可以好好活着。
看着他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看不见一丝悔疚,看不见一丝慈悲,张月鹿无法相信这是这匹狼说出来的话,因为他无法理解塞上孤狼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婴,美梦被惊醒后的愤怒充斥于她那急躁而响亮的啼哭声中,眼泪应声滚滚而出,泪水里注满如雨之怨恨,而不见丝毫的悲伤。
按照张俊的吩咐,不留一个活口,所以尽管张月鹿当着塞上孤狼的面答应了他受缚前的请求,但浑天部部长坚决不同意来自一位囚徒的交换条件。无奈之下,张月鹿等六人只好将小四扔进了死人堆里,作为他们这次行动中亡故的四兄弟的陪葬一起埋入黄土。
可就在六人转身的一刹那,这个孩子忽然冲他们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天真,那样纯净,那样调皮,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狡猾。六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转身,怔怔地望着她,而她则用又圆又大的眼珠子满心欢喜地盯着他们,六人的回眸让她的笑声变得更为兴奋更为欢快。
她好像不认生,也不畏生,见到打扮奇异的六个人,她似乎很高兴,还很亲热。她这一优秀的反应为她赢得了死里逃生的机会。六人一致决定,要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算是他们对塞上孤狼的承诺,算是他们四兄弟生命的延续,也算是他们自我良心的救赎。
但对这六位从无生养经验又久违骨肉亲情的六个人来说,偷偷地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快,小四的存在就因为他们拙劣的掩饰给暴露了。浑天部部长大怒,将六人收监,并立即将此事上报了张俊,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张俊没有反对他们这一“善举”,还将这个孩子留在了浑天部,而且还遣人专门照料。
小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活下来了,张月鹿等六人也被释放了,但他们的内心并未完全释然,因为他们不再是小四的抚养人,小四也不再是他们的“小四”。尽管情感上有些不舍,但彼时的他们都觉得小四有专人照顾,比在他们身边偷偷摸摸地长大来得好。
但不久之后,塞上孤狼归降浑天部,他们这才明白,张俊当初的“善举”,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感觉自己受了欺骗,但主人的命令,他们无法违抗!
现实,已无可更改。
得益于张俊的特殊调教,小四的成长与进步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她有着一张无比天真无比可爱的脸蛋,也有着一颗无比残忍无比邪恶的心。在浑天部里,大家都知道她还只是个孩子,但谁也不能把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除了她亲爱的单哥哥塞上孤狼。
也不知是两人是真的一见如故,还是某人在背后刻意的安排,小四与“仇人”塞上孤狼一直保持着亲如骨肉般的亲密关系,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差点忘记了塞上孤狼耳后那个黥字的来历。
很多人忘了,但有人却对此产生了好奇。在塞上孤狼最后一次来找她前,她的好奇已经完全被仇恨所取代。
塞上孤狼鸳鸯湖一役败北身故之后,小四表现得很悲伤很愤怒。她跪请出战,誓死要为她的单哥哥报仇。但老谋深算的张俊没有准许她的这个请求。
和杏娘一样,他对这支银钗的来历也深怀疑惧,他也希望能尽快查出银钗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所以眼下决不能急着除掉杏娘,而且,只有杏娘活着,他心中的疑惑才有迹可循有据可查。
在动之以情和晓之以理的双重劝抚之下,小四接受了张俊“大局为重、私怨为轻”的主张,并献计巧取银钗之法,张俊闻罢,赞不绝口,当即应许,还给了少许建议。
所有的一切都按事先计划的一样进行着。
化身乞丐的小四显得很淡定,倒是人群中的张月鹿和花婆婆神色没那么淡定,对于即将到来的那惊险一刻,虽然他俩心里都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仍然感到紧张。
当杏娘跃身马下救人的那一刻,他俩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看到那小丫头顺利探囊取物,他们的心才复落下。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张月鹿仿佛还看到小四在杏娘的怀里偷偷睨了他一眼,嘴角还带着一丝得意而骄傲的笑意。张月鹿在心里默道:小鬼,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别叫人家发现了。
事成之后,他悄悄地跟着小四迂回曲折地回到了那小木门处,待其与花婆婆接头,他才折返从正门进入,向张俊复命。
张俊拿到银钗后,摒退了所有人,然后独自走至帷幕之后,背转身去。他两手掌心各衬了一方锦帕,隔着锦帕,他轻轻地打开了锦盒,然后又隔着锦帕拿起银钗,继而在银钗上轻轻一指一转一拔,拨弄之间轻车熟路,便如己物。
只听得“咔哒”一声,银钗一分为二。银钗内里中控,半边银钗之中贴壁卷着一张小纸条,张俊用备好的细针将其挑出,然后敛眉而视,但见他那平素眯合的双眼忽而瞪得溜圆,犹似那波底金鲫的那双鱼目一般。
霍然放大的眼睛里印着两行纤若蚊须的字:“中军帐无主,细柳营无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末尾处落一穷款“花腿飞廉将军郝自在上”。
张俊心头猛地一凛,脸上倒是未显露分毫,只是其中几分威胁与讥刺的意味让他感到恚怒。这几行字分明就是写给他看的,他身任淮西宣抚使,其所统领的张家军因为腿上刺满锦绣花纹,而被人称为“花腿军”。另外,与岳家军“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的行军纪律不同的是,他的军队无论成败,都会在当地烧杀抢掠一番。
为了鼓舞士气和发泄怨气,身为主帅的他,从不加以干涉与制约,故而,他的张家军又被人称作“自在军”。对此,张俊并无觉得不妥。行军打仗,自以成败论英雄,些许毁誉,何足挂耳!只不过此人用这样的名号自称,显然是在讥笑和挑衅他这个真正的将军。
他怒不可遏地把那纸条撕成了粉碎。
冷静下来时,他又不禁有些后悔,讽刺也好,轻侮也罢,这都算什么?此人料事如神,若能为其所用,必然如虎添翼事半功倍!只可惜,不知道此人是何方神圣,唯一有着他笔迹的纸条也被他撕毁了,更是无从查起了。
他思虑再三,决定将银钗归还杏娘,由杏娘“代他”去查明那赠钗之人。查到之后再除之,也不晚。
沉思良久,他将银钗重新扣好,一如原样放回锦盒内。然后交还给小四,嘱小四依旧不着痕迹地完璧归赵。
小四心中纳闷,很想一问究竟,但张月鹿朝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不要多问,所以她也就没问,退步转出,临走时张俊要求小四只需一味求饶即可,不可暴露身手!小四不情不愿地“喏”了一声。
为了引杏娘上钩,小四故意在杏娘眼前多次一闪而过,可纵然如此,杏娘还是几次差点跟丢了。不得已,她又重新折回去,引得杏娘重新来找自己。每次杏娘跟丢时,她都会在心里大骂杏娘蜗行牛步,蠢笨如猪。
深巷中,杏娘与曹衙内纠缠之时,她正和张月鹿在不远处作壁上观。为了帮小四完成“物归原主”的任务,张月鹿还不得已暗中帮杏娘解围,那第一枚铜币,就是出自其张氏之手。
深巷之困解除之后,她终于被杏娘“逮到”了。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杏娘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爱管闲事的人。
当她被杯莫停像手抓小鸡似的一把拎起的时候,她心中恼恨得急欲施毒针射杀杯莫停,怎奈“主人”有令在先,她只能忍气吞声,一味求全。几番求饶之下,小四深觉杏娘是一个十分愚蠢又十分幼稚的女人!一句话便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岂非愚蠢?希冀居养院就可以拯救一个乞丐,岂非幼稚?
她着实不明白塞上孤狼怎么会败在这么一个女人身上?
塞上孤狼死了,她的家仇也被这个名叫杏娘的女人给报了,可小四的内心却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好像自己身体里有某样东西不小心被自己给割舍了,让她感到很痛苦又空虚。
入夜后,张俊戴上黑幕斗笠,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前线。而张月鹿则负责将小四尸身处理掉,他将花婆婆与小四同穴而埋。两具尸身,一抔黄土,也不枉二人主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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