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莫停?”
杏娘看了看杯莫停手下那个酒榼,又看了看杯莫停满脸酡红。
不消说,这满榼的酒都已下肚,并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酒的浓烈气息。酒的本色将他的整个脸庞浸染得有些深沉有些苍老,酒的本真将他满头的头发变得有些粗疏有些豪放,以致他整体的面貌都呈现出一种不太真实的色调。
细看来,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老!
从须发之间露出来的肤色质地以及眼角细纹的疏密深浅来看,他的年岁比崔洵要年轻的多,但他对自己的皮肤保养略显粗糙,对于须发的打理也略显随意,那潦草而洒脱的意思让杏娘不禁联想到了崔洵以大斧劈皴法刷出的山石与古木,坚硬苍劲,棱角分明。
呼——他应该还未至不惑之年。杏娘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句又一句的“老人家”,十分的冒昧,十分的可笑。难怪适才他的反应看上去有些困惑。可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几句,一双被酒色晕染的眼睛里含糊地接受了这一称谓。他好似并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看法,也甚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称呼。
“杯莫停”,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是一个让人听一遍就能记住的名字,颇有几分自况自嘲的意味。杏娘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但始终记不起来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人物,而且,她对他的相貌也始终感到生疏。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认定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既然此人不愿吐露实名,那也不必强求,毕竟她所需要牢记的是这个人的救命之恩,他的名字并不那么重要。但既然今天他在此,那有些问题就不得不问个明白了。
“杯莫停前辈,你几次三番出手相救,难道就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杏娘恐他一会儿又转身要走,故问题问得很直接。
不过这回,杯莫停没有流露出要即时离去之意,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赧赧一笑。
有些话他分明早已想好,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吞吞吐吐了起来,“在……在……在下……在下杯莫停,临安率兜寺中,得娘子善心布施,隆冬之夜才没被冻死,方能苟活至今。娘子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先人有云‘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娘子与我大恩,我自当涌泉相报才是!”此番说话极为诚恳,话声甫歇,他拱手施礼,深致谢意。
“率兜寺?”杏娘略一沉吟道。
“是你!”
“竟然是你!”
“果真是你!”
原来此人正是当日杏娘与小缃在率兜寺中遇到的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汉。杏娘凝眉侧首,暗自思忖,方始恍然。
第一个“是你”便是道:那个醉汉居然是你!眼下的杯莫停魁伟英武,颇具豪侠之气,然当夜率兜寺的醉汉却是邋遢不整,颇似街头无家可归的乞丐。两相比较,判若两人。故而杏娘有此一惊。
然当杏娘得知一路暗中相助者竟然是当日那名落魄醉汉时,便有了第二个“竟然是你”,意即:这一路相随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你这个醉汉!
最耐人寻味的便是第三个“果真是你”,几次相救过程中,杏娘都闻到施救者身上有股子醇香的酒味,心中自有一番疑虑。
初始在乡间脚店之中的那个老翁,而后鸳鸯湖之战的那名虬髯大汉,身上都带有浓郁的酒香,这会是巧合吗?杏娘的心里保持怀疑。为此,每次路过酒肆之时,她都会有意无意地耸一耸鼻子,以期能嗅到恩人身上的那股子酒香。
近日照料小缃之暇,她也一直在思索他会是谁?他为什么要救她?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
直到有一次她偶然抬头望见客房墙壁上所悬挂的一幅笔法粗率笔意冲淡的《溪云春涧图》,她才忽然想到了什么,率兜寺那个醉汉的那句话“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与此画中之景物恰好相对。诗画相契,让杏娘不禁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但方才出客栈前,邓林言那虬髯大汉所饮之酒极其名贵,这又让她不得不打消了自己那个想法。
直至此刻杯莫停亲口承认,她才方始信然。
“啊?!”杯莫停不解其意,迟钝的眼神里对杏娘的三个“是你”表示困惑。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您实在不必为了那么一件衣服而作出如此报答之举。”杏娘道,“那日你喝了那么多酒,连自己倒在哪儿都不知道了?这种情况,是人见了,都不会不管的。更何况那可是菩萨显灵的地方,人说什么做什么,菩萨可都看在眼里呢。”
“是啊,我佛慈悲,叫我那天晚上遇上了娘子你,否则我准熬不过那晚。这样的恩德,皇天后土可看着呢,我若有恩不报,那日后必然为天地所不容。”杯莫停指着天地又说道。
“说来也是巧,那天我出城,见着娘子的车马也出城,就悄悄地跟在了后头,想看看你我是否同路。还真是没想到,娘子一行往北走,和我正好顺路。所以我就一直跟在你们后头,看能不能逮着机会报答一下娘子那晚赠衣之恩。”
“敢问前辈,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杏娘问道。
“我?我这是要回乡去呢,不远,就在平江吴县。这不年底了嘛,家里那些猴崽子们一个劲儿地催我回去,没奈何,只好赶回去瞧瞧。”杯莫停一边无奈地抱怨着,一边眼睛里还无可遏制地流露出幸福的光彩。
“你是平江府的?”
杏娘听闻其乃是平江府人士,不禁心中一凛,眼眸之中微绽放出犹疑之色。又是那么巧?在对方的阐述之中,有太多巧合的地方,让杏娘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这有什么可骗人的,在下就是平江府人。”杯莫停坦然道。
杏娘听罢,抿嘴一笑:“还说自己没骗人?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肯说出来,怎么叫人相信啊?”看这杯莫停的神色略有闪烁,言语之间也是几分真几分假,杏娘尚无法判断这杯莫停到底在隐藏什么。
“名字,不过是娘子拿来称呼在下的,好听不好听的,在下也没好好计较过。在下平素独来独往惯了,可甚少有人问及在下贱名,都唤在下什么醉鬼啊、醉汉啊、酒痴啊,从未有人真心真意的唤我姓名呢。”
“好好,既然这样,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杯大侠!”杏娘粲然一笑,恭恭敬敬地向杯莫停行了个大礼。
“哎哟,娘子,这是要折煞老夫了。这大侠之名,在下担当不起啊。娘子,巾帼不让须眉,锄强扶弱,扶危济贫,您才是女中豪侠!”杯莫停听得“大侠”二字,连连摆手,坚辞不受,还将大侠之名转而投回给了杏娘,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别别别,我一介女流,又怎担得起豪侠之名。没的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是绿林贼寇呢。”杏娘撇了撇嘴,也不肯接受“侠士”之名。
杯莫停嘿嘿一笑:“那娘子就唤我杯莫停。江湖儿女,贵在交心,不拘小节。如何?”
“好!你武功高强,那就听你的。”杏娘故意以不得不从的口吻回道,两人俱不再纠结于此一称呼。
说完,杏娘向着巷子两头各望了一眼,最后向着左边那个出口迈步走去。杯莫停尾随其后,好似尚无离去之意。
“杯莫停前辈,你这一路相随,明着暗着帮我们解围,定然十分辛苦?那您为何不一早现身呢?”两人并肩走着,杏娘又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
“这,确实是在下失礼!还望娘子见谅!”杯莫停先是止步道歉,而后才徐徐解释道,“但在下如此行止,并非对娘子意存不敬或另有企图,也并非在下故弄玄虚,只是——一来在下乡野村夫草野之流,向来离群索居惯了,怕失礼冲撞了娘子,二来娘子于我有恩,我只求报的万一,便是心满意足了,哪敢再来叨扰娘子。”
杏娘听他答得真诚,便也不再疑心其居心,她在杯莫停之前两步远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那你这次——还走吗?”杏娘小心地试探道,而没有回头。词人有云:百计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须去。杏娘虽心有留君意,却意恐君为难。她心里明白,杯莫停是没有留下的理由的,他和她之间,本就非亲非故;当初的赠衣之恩,他也早已在这数日之内加倍报答;所以,从今之后,他与她之间,可以说再无关联。他要走,也在情理之中。
“但凭娘子差遣!”杯莫停朗声道,答得不假思索。杏娘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回眸相顾。四目相投,两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杯莫停本不欲现身露面,只作暗中保护,但几次交手,频频露面,已经让杏娘识破了自己的伪装,实无必要再隐藏下去;且眼下,杏娘身边也无可以贴身保护的护卫,自己再潜行相随,实于大局无益,故而杯莫停也不得不留下来。
二人且行且走,杏娘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当晚喝的那么醉,却又如何知道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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