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衙内的一反常态,让身边的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曹衙内左首一贼眉鼠眼的皂衣男子。那人胁肩谄笑道:“这位娘子,马蹄无眼,你这般横冲直撞,可是惊到了我们曹衙内新得的宝马良驹啦。”说着,他眉棱骨一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我们曹衙内菩萨心肠,慈悲为怀,……”
后面的这些话明着说给杏娘听,可是人都听的出来他这是在趁机讨好主人,其谄媚的嘴脸让许多人露出了鄙薄不屑之色;但也有人为此感到懊恼和沮丧,只因自己未能抢在那人话前拍马屁,独让那人讨巧抢了先机。
可惜,这人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曹衙内手中的镏金长鞭就“啪”的一下打在了那皂衣男子的嘴边:“怎么说话呢?这位娘子明明是见义勇为,你怎的说她是横冲直撞呢?”
“嗯?”曹衙内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威严的声音,“你倒是说说,什么是横冲直撞?”
那皂衣男子情知自己会错了意,说错了话,忙双腿一曲,俯伏在地,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不如就由你来给大家演示一下,什么是横——冲——直——撞,来来来,演示一下。”曹衙内拿着鞭子一味地戳着那皂衣男子的脊梁骨,他尖细的声音与他肥大的体型很不相称,就像是某类被阉割了生殖器的动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的笑容,皮笑肉不笑,让人看着毛森骨立。
那皂衣男子栗栗自危,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全身都在打哆嗦。可怜身边的人竟也无一人为其挺身说话,更不消说伸手相扶的了,一个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地与之保持距离,甚至连目光都是那样谨慎。
曹衙内刚说完,他身边两位家丁就半推半撵地将那位皂衣男子赶到了路边,一番呼喝叱骂。那人既不回嘴,也不反抗,俯首帖耳地立在一侧,木然地接受了他们指令不明的一通安排。
不多时,只见曹衙内左眼眼角微微一乜,其中一位家丁攀鞍上马,看架势是要准备当众演示什么叫“横冲直撞”。一时间,四周人头攒动,围者都争相一观这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杏娘见此情形,既是骇异,又是气愤!无耻!她在心中恨恨地唾了两个脏字。
马下翻滚,是何其危险的动作,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那皂衣男子虽然长得又可恨又可鄙,尖嘴猴腮,低眉顺眼,对自己主人唯唯诺诺,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一身轻贱的骨头轻得没有四两重,但纵然自轻如此,也不至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看他迟疑和畏怖的表情,对自己的生命分明还十分吝惜,僵硬的身体还分明表达着它对死的抗拒。
杏娘斜睨了一眼曹衙内,曹衙内正用一种望穿秋水的眼神望着杏娘,见杏娘转头来觑他,他立时朝杏娘挤了挤眼睛,借以表达他的某种诚意。
这种诚意因为缺乏对生命的敬意,显得自私又冷漠。
情知此少年心性残忍又卑鄙,杏娘恐其迁怒于幼女,遂决定让小女孩先行离开。她轻抚着女孩丱发之间引出的一绺细发,以温暖的笑容将她脸上的寒冰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她在女孩的耳边悄悄地嘱咐了几句话。
那小女孩乖巧地用眼神做出了回答,而后她依照杏娘的叮嘱,趁着杏娘与曹衙内对话之时,偷偷溜了开去。杏娘以眼睛的余光目送着她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心下稍稍安定了些许。
“住手!”杏娘厉声喝止了那两双强按在皂衣男子背后的手,大声斥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娘子莫急。”曹衙内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人暂且住手,含笑道,“此人这是自作自受。他对你无礼在先,败我名声在后,实在可恨,我这是略施惩戒以儆效尤而已,免得叫人以为这就是我曹某人的为人。”
“说错了几个字而已,你何至于这样惩罚他?万一他真有什么损伤,你这就是纵马行凶!”杏娘侧过身来,不与之正面相对。
“冤枉啊,娘子,我哪里行凶啦!?”曹衙内摊着双手抱屈道,脚下狡猾地向杏娘近了半步。
“你还敢说我冤枉你?”杏娘克制住自己的气愤道,“光天化日,你当街纵马奔驰,差点伤及那个小女孩,那可不是你所为?现在你又命你的人要演什么‘横冲直撞’,这可不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曹衙内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眼神像是在回忆里着什么,“哦,你说的是那个小叫花子啊。”良久,他才从那一堆散落的竹木绳索之间勾连起了事件最初的那个点,“那小妹妹没事?咦,她人呢?”他以询问的目光问向周边的人,语气里既怀责备,又怀歉疚。
周边之人哪知道一个小叫花子的去向,在面面相觑的相互推诿之后,始终没有人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杏娘意恐这姓曹的回头又去找那小女孩的麻烦,忙道:“她无碍,只是稍稍受了点惊吓,你不必找她了。”
“那就好!那就好!”曹衙内用自己那双肥胖的手自我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似在安抚自己的良心,但眼前的断木残骸并不能让他就此心安理得地平静下来。
“说来,都是那匹孽障惹的祸!它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不谙地形,不谙风土,来到街上见那么人,就把它给吓到了,真是大惊小怪!好端端的把人家小妹妹给惊到了,还把人家这千辛万苦搭起来的彩楼给撞毁了!哎——”一声自责的叹息之后,曹衙内沉默了片晌,抿着嘴似乎在做一个什么为的决定。
“来人,快把那畜生牵过来!”曹衙内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命令道,及至有人牵马过来,他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杀咯!”这两个字保持着他对生命的一贯态度。
死刑!主人的判决就是这么言简意赅、这么直截了当。那玉花骢似乎听懂了主人的指令,它长嘶一声,以此表示自己愤怒的抗议,连它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草率地结束自己的一生,最起码也不能由这么两个无情的字来结束。
看着它明亮有神的眼睛,杏娘蓦地想起了鸳鸯湖畔雪骐倒地之后的那个眼神,它们的眼神很相像,都对自己的主人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且慢!”杏娘再次阻拦道。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曹衙内愕然一转头,其后牵马之人也立时手头缰绳一紧。
“吩咐不敢当!”杏娘道,“曹公子,彩楼虽毁,犹可复,但这宝马良驹,要是杀了,可就难再得了。既然小女孩并未有什么损伤,不如就请曹公子高抬贵手,放了这匹马!怎么说,它好歹也是一条性命。”
杏娘话音未落,玉花骢猛然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喷鼻,似乎在向杏娘表示感激,也似乎是想借这个粗壮的鼻息来表示自己正值壮年,尚堪驱使。
但它唯一的的主人对他这匹并非唯一的坐骑,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深厚的情感,甚至连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只是阶级的产物。曹衙内道:“它野性难驯,差点冲撞了娘子,不死何用?”
“一匹马若是连一点野性都没有了,那它还是马吗?若果真那样,还真不如死了。”杏娘为玉花骢的辩言让曹衙内身后的某些人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哪里被刺了一下,目光里立时敏感地生出了一丝色厉内荏的自我保护之色。
杏娘没有转眸去看这些人的面色如何,但她能感觉到此刻有很多双目光正冷冷地盯着她。对方人多势众,杏娘一个人是敌不过的,所以她机敏地转过话题道:“你的玉花骢没有冲撞到我,就算是冲撞了我,也罪不至死。”
“娘子真是仁心!竟连在下的这匹‘玉花骢’都不忍损伤分毫,着实叫人感动。”曹衙内细眯着眼睛,笑脸盈盈道,“既是娘子发话,在下自是无有不从。那这次且饶它一回。”
玉花骢眨了一下眼睛,它的眼睛迷人而富有灵性,就好像里面嵌着一片广阔的天地,天是澄澈的,地是深厚的,天地之间一缕清风拂过,拨动了它细密修长的睫毛。
“是曹公子菩萨心肠,宽大为怀。”杏娘一脸戒慎地浅笑道,“连这匹马野性难驯,害你流血受伤,你都能饶它。”
“衙内,那他?”觑着曹衙内心情大好,其身后一仆从适时凑上前来指着那皂衣男子请示道。
“哈哈……既往不咎,都既往不咎,哈哈……”曹衙内听杏娘夸他菩萨心肠,他心底高兴,就大发慈悲了一次,“这畜生我都不计较了,更何况他了。”
那皂衣男子闻之,立即屈身伏地,如获大赦一般叩谢曹衙内,脑门落在地上敲得咚咚直响,唯恐声音不够响亮,不能让曹衙内感觉到他十足的感恩之心。顷刻间,额头上血肉模糊,一团污秽。
曹衙内不胜其烦,令道:“你且退下,别在这献丑了,免得污了娘子一双眼睛。”那皂衣男子立即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颤颤巍巍地躬身往后退去,不一会儿便没在群人中不见踪影了。
待得那皂衣男子一走,曹衙内身后复又闪过一人,咧着嘴拍手道:“哎呀,如此甚好,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两家和气两家好。”
“什么两家好,一家才好呢。”另一人随即附和道。
“对呢,这位娘子心善,咱们衙内宽宏,真乃一对金童玉女啊。”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曹衙内好生难为情。“莫要胡说。”虽然他的声音是愠怒的,但神色却是十分欢喜的。两人体察上意,识趣地继续说道。
“衙内,小的怎么胡说了。娘子,你说哩?”
“说什么说,要说也不能在这儿说啊。这左边春红阁,右边翠阴楼,我们随便找一家进去坐下来说不更好么?”
“对对对……”
杏娘听得二人话中之意,心下又羞又恼,只求尽快脱身。
“休得无礼!”曹衙内似乎察觉到了杏娘的心思,特意为其出言解围道,“娘子手上拿着药,想必是家中有人病了,等着用药呢。岂能在这淹留耽搁!”那两个人一听,不再言语,只转身嘿嘿一笑。
“多谢公子体谅。”杏娘有些意外,曹衙内的这番话犹如及时雨一般帮她寻到了脱身之隙,让她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激之意,“今日之事,是我鲁莽出手,害你的马受了惊。所以这酒楼的损失,我也理当承担……”
“娘子说得是没错,玉花骢是因为你受了惊吓,可是你也是好心为了救人嘛,如果因为救了人还赔偿,那以后谁还愿意见义勇为啊?所以,这酒楼的损失,我来!你放心去便是!”曹衙内拍着胸脯道,他坚持由他来承担两家酒楼的损失赔偿,两家酒楼无异议,杏娘虑着小缃吃药时间将至,也就没有固辞,略略致意后,便即匆匆离去了。
周围的看客,见杏娘安好无恙的离去,莫不讶异,感叹这太阳从今往后是要打西边出来了。只有一小部分人秉持着怀疑的精神,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事没那么简单。不过这主角都先后退场了,这出好戏自然也就不得不散场了。
曹衙内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再次翻身上马,目送着杏娘离去的方向,一丝猥琐的狞笑渐渐地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头上簪着的那朵红花在他上马之时掉落了下来,被玉花骢的蹄子狠狠地踏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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