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忆染也有些怔怔。
他看着眼前这跨越百年的回首、这痴心成真的注视，一时间竟是忘记了疼痛。
这将会是让他铭记永远的画面。
很多年以后，他还是会想起今日所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注一）
眼下，参商终遇，好像似乎在说，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当江忆染思绪迷离的时候，南宫衣站了起来。
她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想要抱住祁问岚。
可最终，却终究是穿过了他，无物可盈怀。
他现在，终究只是一道魂魄而已。
穿过祁问岚来到他身后的南宫衣怔怔地转过身，双手轻轻颤抖着，满是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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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问岚同样转身，再次面对南宫衣，涩然一笑：“能看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南宫衣努力想要止住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带着深深的戚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只是能看到你，我要你活过来。”
祁问岚摇了摇头：“生死，是无可挽回。这世间，从来不存在什么死而复生的事。既入幽冥，此生已泯。”
“不！不会的。祁大哥，我已经找到复活你的方法了。”南宫衣灵动的眸，泛着一片绯红。
祁问岚微微低头，伸出手轻碰南宫衣的脸颊：“小衣，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倔。可是，就算真的你所说的复生之法真的有用，我也不愿你用它。”
明明知道祁问岚此刻是虚幻之体，可南宫衣却好像真的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拂过的触感。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柔了许多：“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能够救活你的……”
“可是，那却要付出另一个人的性命，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的性命。”祁问岚侧身看向江忆染。
江忆染感觉到祁问岚的目光，终于从迷离中稍稍清明了些许。
他咬紧牙根，忍受魂魄飘忽的锥心之痛，一只手撑住地面，害怕自己就这样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衣角，微微仰起头，很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没事……没……事，我心甘情愿。”
南宫衣也侧身看向江忆染。
她咬着嘴唇，身子轻轻颤抖着。
她感觉到两种心绪，在身体里翻腾、撕扯。
她觉得对不起江忆染。
但她又不得不将这对不起，继续下去。
祁问岚蹙眉摇了摇头：“江兄弟，小衣胡闹，你为何也跟着胡闹。”
江忆染咧起了嘴，笑道：“因为，我和她，都是……都是痴心人。”
南宫衣低下头，将唇咬出了血，渗出一片桃红。
祁问岚则是万千感慨。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只是，若真的要以你的命去试那复生之法，就算我能复生，我也已经不是我了。”
“不，不会的，祁大哥永远都是祁大哥，怎么会变呢？”南宫衣倏忽抬起了头。
祁问岚眉眼轻垂，低声道：“复生，终究是逆天之举。就算成功，也是有代价的。因为我当年试过。”
江忆染很震惊，震惊于祁问岚的话，也震惊于他好像看见了祁问岚眼角飘出的泪。
一缕幽魂，也能落泪么？
江忆染不知道。
南宫衣也感到难以置信。
这件事，此前祁问岚一直没有提起过。
祁问岚遥叹一声，徐徐说道：“小衣，当年遇见你之前，我一直忙于两件事。一件事，就是收拢秦地势力。另一件，便是复活我娘。我娘的魂魄那时已经散入轮回，可我心中有恨有憾，偏要逆天一试。我成功了，但我娘已经不再记得我，她甚至连说话都很困难。尽管她已经活了过来，然而她的生命力依旧在流失。半年之后，她便化作点点莹光消散于天地，我甚至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再进入轮回。”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江忆染心中惊起波澜。
而南宫衣更是仿佛失了心魂。
祁问岚抱住了南宫衣。
他虽然只是魂魄。
但他依旧可以拥抱：“世间的美好，多是停留在初见时。不若，就让所有的回忆，停在百年之前，停在那一场幻梦里。”
南宫衣的眸里，像是泛起涟漪，又像闪着微光。
她也抱住了祁问岚。
虽然其实她根本无法抱住什么。
但她还是要张开双手。
因为她知道，祁问岚一直都在。
在眼前，在身边，在心里。
“放手吧，小衣。”祁问岚用世间最温柔的声音诉说着，“所有的遇见，都是缘法。今生缘尽，那便来生。我相信，在遥远的轮回中，我们一定还会相遇的。”
江忆染感觉心中某块地方被戳了一下。
很多很多的记忆涌上了心间。
恍惚中，他的眼前好像不再只有祁问岚和南宫衣两人。
南宫衣不再哭泣。
她止住了泪水，好像重新变成了百年前和祁问岚初遇时的那个小姑娘，怯怯的，躲在他的怀里：“嗯，那，可以让我跟你一起走么？那时候，我就应该和你一起离开的。”
“我……”
祁问岚刚想说些什么，南宫衣微微仰起头、深情地看向他：“这次，允许我任性一次，可以么？”
祁问岚沉默了一会。
终于，他的脸上浮现出释然：“好！”
南宫衣笑了，久违地笑了。
自从于冰棺中苏醒，她就很少像现在这样开心地笑过。
祁问岚说的没有错。
轮回中，还会再相遇。
又何苦执于现在。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她终究是被放不下的执念给困住了。
可现在，见到祁问岚，一切便都解开了。
其实，她本就不属于这片世界。
如果不是冰棺中的百年孤寂，她大概也早便步入轮回。
现在，是时候离开了。
归去，归去。
遥远的某一天，还会再相见的。
南宫衣和祁问岚依偎着，两颗心仿佛融在了一起。
南宫衣的身形渐渐虚化了，化作一点点五彩幽光。
而祁问岚，他现在本就只是一道魂魄而已。这道魂魄，也在消散，散作莹莹赤墨色光芒。
江忆染终于从恍惚中挣了出来。
他看到眼前的一幕，一下子又懵了。
这什么情况？
南宫衣和祁问岚却是在此刻一同看向江忆染。
南宫衣轻声：“江大哥，谢谢你。”
江忆染不知道该作怎样的反应。
他只是下意识地挣扎起身。
南宫衣抿唇，莞尔：“也许，我们还会再相遇。”
“江兄弟，后会有期。愿你我再见，还如初见模样。”祁问岚洒然。
话音落下，两人看向对方，眸中自有无限意。
而那些五彩幽光和莹莹赤墨色光芒，也是在这一刻，不断涌入江忆染的体内。
他脚下的阵法忽然开始运转，可是方向却似乎与之前有不同。
这是逆运。
五颗晶石砰然而碎，化作一道五彩光圈，套在了江忆染身后浮现的那一大团灰光上。
灰光扭曲变形，立时被五彩光圈偕力之下一同压进了体内。
江忆染感到像是一座山砸在了背后，身形前仆，吐出一口血来。
血中，带着点点灰意。
终于，南宫衣的身形连同魂魄化的祁问岚，完全消散了。
只剩下两道相伴着旋舞的蝴蝶。
一只，是赤墨色的。
一只，是五彩的。
还有，便是落在地上的一块令牌、一枚戒指、一朵花。
魂魄归体的江忆染，疼痛减轻了许多。
他挣扎着伸出手：“等等，你们……”
可是，只说出四个字，两只蝴蝶便开始向外飘。
江忆染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外追去。
那些还未曾入体的各色光芒，便追在他身后，像是带起了一道彩色的风。
蝴蝶飞得很快，而现在的江忆染却是疲惫到了极点。
当他追到洞口，蝴蝶已经飞向了天空。
江忆染站在断崖边，仰头看着蝴蝶，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思绪。
两只蝴蝶，最终飞到了重霄之上，已经辨不出颜色了，只能看到微渺的光。
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两颗星星。
所有的光芒已经涌入了江忆染体内，周围尽是如墨的夜色。
唯有星光依旧闪烁。
会不会，真的能在天上，找到两颗属于他和她的星星呢？
看着蝴蝶消失、变成星星，原本觉得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思绪的江忆染一下子感觉，心，好像空了。
他坐到了断崖边，然后直接躺倒了下去。
他微微闭上眼，眼前却好像还有南宫衣和祁问岚的模样。
在冰室里，他虽然经常恍惚迷离，可不知为何，两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无比清楚。
他现在满脑子，是在灵诏城听纳兰若唱起的一首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换。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注二）
愿再见，一如初见模样。
江忆染在心里对远去的南宫衣和祁问岚说。
愿再见，一如初见模样。
江忆染在心里对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说。
注一：引自唐代杜甫《赠卫八处士》
注二：引自清初纳兰容若《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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