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浊流

    翌日,早朝。

    太灵殿中。

    江玄胤当先便是将一匝书卷砸落在地,冷冰冰地看着殿中群臣,默不作声。

    书卷砸落,群臣的心也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

    只是,一时间似乎无人敢动那书卷。

    列于首位的张离繁眉眼憔悴,轻轻叹了一口气,向江玄胤深深一礼,然后缓缓拾起了那书卷。

    书卷的封面上,赫然是“星玄录”三字。

    星玄录者,为摘星司之物。凡有大事,皆观星记象于其上,自大楚初立而至今,未曾有断。

    张离繁翻开星玄录,很快找到了显然是江玄胤想让他们看到的那一页。

    他面色平静,心间却起波澜。

    然而,他依旧是很沉稳地诵出了那一页上的字:“延煌二十八年夏,为立储事观星,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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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短,但也再清楚不过。

    满朝寂寂。

    江玄胤很满意。

    他觉得这是殿中诸臣都已明白,他立江晨瑜为太子,没有错。

    他觉得应该不会还有蠢货再让来阻挠,因为他的意思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甚至觉得,今日早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或许可以直接退朝了。

    然而,他想错了。

    很多人,根本不会因为什么所谓的星象而被吓倒。

    比起相信星象,那些人更愿意相信自己。

    于是,终究有朝臣出列,执玉笏而言:“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江玄胤的眉瞬间蹙了起来。

    然则他终究是耐起了性子。

    他知道这人,是礼部郎中,名为阎子清,平常就以刚正清廉闻名,跟那以死相谏余景业是一个德性。

    只是,他并不打算给他好脸色。

    他甚至没有正襟危坐,手支着脑袋,眉眼轻垂,语声淡淡:“说。”

    其实,聪明人应该都清楚江玄胤的意思了。

    但这世间,总会有一些人,故作糊涂、难得糊涂。

    显然,阎子清就是其中之一。

    他对江玄胤的情态毫无反应,无比冷静地出列,上前一步,声音清朗:“陛下英明,关于立储一事,微臣以为,仍有待商榷。此系国祚变迁,不可不虑。”

    “朕昨日说了,朕已经好好思考过。”江玄胤微微闭上了眼,手指轻轻敲打龙椅。

    “微臣以为陛下并没有认真地想过。”阎子清说得很平淡,只是殿中所有人都是心中一震。

    如此言行,又当江玄胤心头气正盛,若是他愿意,甚至可以直接找理由按个忤逆的罪行。

    只是他到底没有。

    他睁开眼,静静看着阎子清,脸色阴沉:“哦,阎爱卿不妨说来听听,朕如何没有认真想过。”

    “皇储,乃大楚至重之事。陛下妄定储位,不于朝堂商议,此为一不虑。陛下又以星象搪塞朝臣,此为二不虑。”阎子清云淡风轻,好像根本不是在大楚天子说话,而像是训诫后生。

    阎子清话音落下,朝堂之上再度落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阎子清言辞之激烈,与前些日子死谏的余景业相比,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知道,阎子清肯定有不小的罪要受了。

    只见江玄胤似乎根本不想回应阎子清,只是再度闭上了眼,声音却是冰冷到了极点:“妄议天子、欺君罔上、妖言惑众,什么罪?”

    无人回应,无人敢回应。

    张离繁也闭上了眼,甚至不敢出声叹气,眉眼间是深深的憔悴和郁结。

    江玄胤再度开口:“充军流放倒也不必了,麻烦。直接收入天牢吧,择日处斩。”

    太灵殿外,甲胄相交的声音响起,一队甲士入内,便要带走阎子清。

    阎子清丝毫不惧,反倒昂然而言:“陛下,微臣不惧死,微臣只是不想看到我大楚社稷凋敝!”

    江玄胤眼角狂抽,额头上的青筋突显无疑。

    他的怒火几乎要达到顶点。

    你不想看到我大楚社稷凋敝?

    难道我就想?

    难道我立江晨瑜为太子就是危害楚国?

    荒谬!可笑!

    他再也无法保持先前那副慵懒的样子,威严坐起,拳头狠狠地握了起来。

    甲士架起了阎子清,阎子清却依旧在高呼:“蜀王可担王侯,难承帝业,终将误国,陛下三思!三思!三思!”

    三声“三思”,宛若钟鼓轰鸣,延宕在殿内。

    余音不绝。

    当阎子清的三声高呼终于消失后,殿内重新陷入寂寂。

    “还有什么想说什么的吗?”江玄胤平复心情,声音重新变得冷淡。

    就在阎子清前方、一直微垂眉眼的宁望平,深吸一口气,越众出列,朗声道:“陛下,微臣有一言。”

    “说。”江玄胤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个字。

    在江玄胤的印象中,宁望平是个务实而通变的人,想来他应该不至于如阎子清、余景业那般不识时务,便且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陛下,阎郎中虽则话语间有一二不妥,然终是为大楚社稷,罪不至死。”宁望平轻吐一口气,悠悠说道。

    “你的意思是,朕不是为大楚社稷?朕立瑜儿为太子,便是祸害大楚社稷?”江玄胤几近咬牙切齿。

    也好,既然你这般提了,那我便借坡下驴,看你如何回答!

    宁望平心中苦笑,但没办法,现在的他,必须保持镇静。

    他立时匍匐在地,徐徐道:“微臣不敢。”

    “那宁爱卿何不说说,为何诸如余景业、阎子清此辈,都要阻我立储。”江玄胤微微眯起了眼。

    张离繁觉得口中发苦、心中皆痛。

    在那一刻,当江玄胤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已经感觉到了结果。

    大楚失一良臣。

    社稷失一栋梁。

    伏倒在地的宁望平在那一刹那,也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是送命一问。

    而且,他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有唯一的选项。

    他感到无奈。

    也感到解脱。

    ******

    庙堂就是这样。

    它永远不可能是一潭清水。

    它永远都是滚滚浊流。

    无数的浪潮混合在一起。

    你只能被某一束浪潮裹挟。

    甚至很少有反抗的余地。

    当初,卫晗非曾经尝试过独立己身,然而,结果呢?

    这,就是庙堂之上的悲哀。

    这,就是光鲜亮丽背后的深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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