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鹿溪一时热血上头, 连讥带讽地开了腔:“皇后这话倒是让卑职想起一桩事来,卑职家里有位女管事,育有一儿一女, 姐姐带弟弟出去玩的时候,把弟弟不留神弄丢了,好些人都劝她狠罚姐姐,那位女管事却说, 没照料好孩子是他们夫妻的错处,跟个孩子有什么关系?要怪, 也该怪自己没本事把孩子看好, 而不是把罪责推到另一个孩子身上!”
沈鹿溪虽然不认识姬昭,不过想来兄弟俩出事的时候都是半大少年,你为人父母的不看好孩子, 一个孩子出了事, 你却怪到另一个头上, 这是什么道理!
苏皇后这话姬雍从小到大早已不知听了多少回, 心里很难再起什么波澜, 尽管理智上知道长兄出事和自己无关,但天长日久下来, 他心里甚至也隐隐觉着, 若非因为自己, 长兄也不会出事, 故而对苏皇后总是忍让。
他还没有什么反应, 沈鹿溪就先冲了出来, 瞧她双拳紧握, 神色隐含愤恨, 心中显然怒极。
姬雍怔住了。
沈鹿溪居然会冒着要命的风险为他顶撞皇后?
他居然也有被人帮着出头的一日?
姬雍的父母那个德行就不说了, 他自小便知,自己是没什么人可以仰赖的,反倒是一群人需要仰仗他而活,因他荣则荣,因他辱则辱,他不得不自己撑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被人护着的感觉...居然还不赖。
一时间,他心尖划过许多朝朝暮暮,生生死死的浓情词句,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诗词,这一瞬间他居然都懂了——原来沈鹿溪真的对他深情到如此地步,舍生忘死也在所不惜。
沈鹿溪完全是一时上头才冲口而出,说完就开始后悔了,不过...她可是为姬雍出头啊!姬雍会保她...的?
苏皇后更是气的浑身直颤,厉声吩咐:“把她给我拿下!”
姬雍也回过神来,上前一步稍稍侧身,把她护在身后,神色也不像之前那般漠然,极其强硬地道:“母后身子不适,你们还不扶她回去?”
苏皇后看起来恨不能抽姬雍一巴掌,颤着手指着他:“你就为了这么一个下贱东西来顶撞你的母后?!”
姬雍轻嗤:“儿臣生就是这般性子,见不得有人动我的...人,母后若厌儿臣顶撞,不若早些回妙清观,也好眼不见为净。”
他抬手拍了三下,一群护卫哗啦啦涌进外院,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母后,请回。”
苏皇后手底下那些人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见姬雍这般被惹毛了的阵仗,也不敢过分反抗,苏皇后再怎么愤恨,也只有被‘请’回别院的份儿。
姬雍见苏皇后走了,满脸的针锋相对一脸,只余倦怠和漠然。
沈鹿溪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殿下,咱们先回去。”她看了眼姬雍眉间:“您的伤怕是要上药,再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
她心里暗暗咋舌,拿苏皇后和沈白比都辱沈白了,沈白怎么着也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姬雍这伤要是再偏个几寸,指不定就要伤到眼睛了。
姬雍低头看了眼她的手,难得乖顺地任由她牵着自己。
沈鹿溪两辈子都没这么极品的家长,忍不住边走边道:“皇后,皇后她...”她努力半晌,才憋出一句不那么难听的话:“为何要这般对您?”
姬雍轻皱了下眉,他一贯不喜和人谈论此时,见沈鹿溪隐隐忧虑,他心头一软,缓缓道:“我上头有个长兄,单字昭,我和兄长感情很深,他于我亦兄亦父,可惜天不假年,有一年他带我去猎场秋游,遇到地龙翻身,天地震动,他用力抛我出来,自己却被巨石压住...”他又停顿了下:“所以母后认定,是我害了长兄,她本就对我不喜,之后更视我不吉。”
沈鹿溪微妙地感同身受,见姬雍垂下长睫,似乎陷入某种回忆,她一时同病相怜,忍不住握住姬雍小臂:“这不是您的错。”她忍不住叹了声:“我知道,您定然也很难过。”
姬雍微怔。
他听过不知多少宽慰之言,个个都比沈鹿溪动听,独独她这句最入心入耳。
“我知道你的难过。”
他仿佛有什么酸酸涩涩甜甜软软的东西破土而出,既酸楚又甜蜜,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流淌到四肢百骸,他心神摇曳,忍不住伸手,覆盖上了沈鹿溪的手背。
沈鹿溪怔了怔,他掩饰般的轻咳了声,却也没收回手,撇开话题:“皇后这般刁难,你就不恼?”
当着儿子的面,沈鹿溪总不好说自己差点没跳上去锤爆她狗头,只干笑道:“毕竟是皇后...”她犹豫了下,忍不住悄声问道:“可是这事儿细说下来,我祖父也只是奉旨办事,皇后若真想为母家报仇,那更恨的该是...”她悄悄往上指了指。
姬雍见她小心翼翼,倒是不以为然:“她的荣辱皆系于父皇,纵厌恨又能如何?”他略有嘲弄地道:“民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番柿要捡软的捏。”
沈鹿溪硬是把满肚子脏话忍住了,心里更看不起苏皇后几分,不敢惹朝明帝,倒是拿他们沈家出气,呸!
姬雍淡淡道:“当年苏家盛极,母后千娇万宠着长大,养出这么一幅偏执霸道的脾气,后来贵为国母,性情更是有增无减,不过她脾气虽差,心中自有计较,并不是没数之人,父皇和她少年夫妻,也称得上颇有情义,当初苏家才被抄家,父皇心存愧疚,母后却选择这时候带着刚出生不久的我跑到冷僻的清冬殿居住,摆出和她不想见的架势,我年幼时体弱,时不时病上一病,父皇心中对她只有更怜惜愧疚的。”
他微挑了下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后来长兄出事,母后自愿为国祈福,主动搬去了妙清观,父皇长年累月地见不着她,心里反是更加愧疚惦念,又是感怀母后风骨,也不计较她是苏家女的身份了,反倒觉着对不起她,是以她在父皇心中,一向很有分量。”
沈鹿溪没忍住,低头撇了撇嘴,真有风骨,早就该在娘家血亲被丈夫害死的那刻提着刀和丈夫拼了,苏皇后这般作态,还不是舍不得性命荣华。
姬雍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被吓到了,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轻声道:“我会护着你的。”
他见沈鹿溪抬头看来,被那双水滟的猫眼一看,他又有些心慌意乱,不自在地撇开头:“你是我的属下,若你被人刁难了,我颜面何存?”
君臣俩边说边入了春殿,沈鹿溪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眉间伤势:“您还好?要不要卑职帮您上药?”
苏皇后也真下得去手,他伤处都破皮了,细长一块横亘在眉间,宛如一道胭脂记,美人到底是美人,短暂破相了也好看得紧。
就擦破点油皮,姬雍又不是什么娇花,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但见她眉眼带了关切,不由抿了抿唇,低头扶额,轻声道:“是挺疼的。”
他为了增强说服力,又补了句:“可能是我头疾被引出来了。”
沈鹿溪吓一跳,反而不敢上药了:“卑职帮您去请太医。”
姬雍:“...”
他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轻按了按伤处:“没事,上点药就行。”
沈鹿溪见他坚持,只好取来白玉膏,用棉布沾了,细细给他涂好:“殿下,还疼不了?”
早就不疼了...姬雍道:“有点。”
沈鹿溪心说太子还怪娇弱的,她鼓起腮帮子,往他伤处用力吹了口气:“呼——”又问道:“还疼不疼了?”
姬雍额间仿佛被一缕清风拂过,酥酥软软的,而且这清风还带着股甜甜的奶香,火.辣辣的伤处也被抚平。他理了理被吹乱的碎发:“你午饭用的酥酪?”
沈鹿溪嘿嘿笑道:“这都被您闻出来了,得亏没吃蒜薹生姜之类的。”
姬雍:“...”真会破坏气氛。
他正要说点什么,徐冲在外间报道:“殿下,宫里派人来问话了。”
八成是朝明帝派人来问后续的,姬雍神色懒怠下来,随意吩咐沈鹿溪:“你去说。”
沈鹿溪和几个内监见了礼,朝明帝身边最得用的柳内监问道:“太子可好?苏皇后现下如何了?回别院了吗?”
沈鹿溪正愁没地方给苏皇后使坏呢,方才只让她回别院去了,实在窝火,她放大声音,让前来询问的几个内侍都能听到:“太子现在可不大好,皇上走了之后,苏皇后一时动怒,伤了太子,殿下现在头疾犯了,正在里间养病呢!”
姬雍做儿子的不能把苏皇后怎么样,朝明帝却不能坐视她打骂太子?就算朝明帝碍着年少夫妻情义,又对苏皇后心存愧疚,不忍苛责,宫里头可还有冯太后呢!她能见姬雍吃这个亏?!
她有心要把事情闹到宫里,故意夸大几分。
柳内监和一并来的几个内侍都吓了一跳,直念叨:“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娘的教训儿子是人之常情,可他不光是你儿子,更是晋朝太子,打伤太子这如何使得!
几人也待不住了,连忙返回宫里回报此事,她还以为这事传到寿康宫以后,冯太后会派人来处理此事,可她万万没想到,天还没黑,冯太后她老人家居然亲自过来了!
按说太后不好随便离宫,冯太后却没这个讲究,她风风火火地扶着女官的手进了春殿,见到姬雍眉间的伤处,老人家心疼的眼圈都红了:“毛雀儿,你的伤怎么样了?祖母把太医带来了,快让他给你瞧瞧!”
她老人家按照乡下规矩,给几个皇孙起的小名都难登大雅之堂,姬雍跟她提过好几次,冯太后终于改了称呼,现在心下一急,又把他小名喊出来了。
姬雍:“...”
沈鹿溪硬是拉住自己的嘴角,才忍住没笑出来。
姬雍无奈道:“祖母,我没事,已经上过药了,小伤而已。”
冯太后不依,非要让太医进来给他诊脉,她老人家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早跟你说了,少跟妙清观那边来往,她哪里像个亲娘的样子!这不,才一进京,就让你遭这么大的罪,这伤要再移个半寸,你的眼睛还要不要了?而且你都多大了,又是堂堂太子,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可有半分顾及你的颜面?!”
她忍不住数落起姬雍来:“你这孩子就是太重情义,可惜你那娘没有半分人的心肝,你对她再孝顺,她也不会记你半点好!可怜你和阿昭两个好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娘,她还有脸把阿昭的事儿怪到你头上,分明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不积德!”
姬雍轻蹙了下眉,却没说话。
她越说越气,直起身:“不成,我非得找她好好说道说道!”她随手点了沈鹿溪:“小沈,你带我去寻她。”
沈鹿溪本来还想着怎么在太后面前煽风点火呢,没想到她老人家压根不用煽风,直接自己就着了,她给惊了下,毕竟这事儿是自己闹大的,她怕后续失控,忙劝道:“您别气坏了身子,那毕竟,毕竟是殿下的母亲...”
冯太后听了这话,火气反而蹿的更高,脸上还带了一抹冷笑:“母后?当年她住清冬殿的时候,我一是怜惜她母家出事,二也是心疼毛雀儿,所以对清冬殿百般照拂,但就是如此,她为了让皇上歉疚怜惜,故意不好好看顾孩子,夏天长痱子冬天长冻疮,害的毛雀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场,我瞧着不像话,硬是把孩子从她身边抱了出来,她也配称母亲?!”
沈鹿溪都惊了,下意识地看了姬雍一眼:“这...”
姬雍神色平平,并无反应。
冯太后杀气腾腾的:“毛雀儿别怕,她不是要为国祈福吗?祖母这就把她撵回妙清观念经。”
姬雍闭了闭眼,沉吟道:“看在大哥的面儿上,祖母留些余地。”已是默许了。
因为长兄的缘故,他对苏皇后一向忍让,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随意摆弄他了。
沈鹿溪殷勤领路,冯太后气势汹汹地直奔太子别院。
苏皇后在朝明帝面前都颇有几分霸气,独独见了太后,声气一下弱了下来,起身行礼:“母后怎么来了?您...”
冯太后截断道:“你别叫我母后,我不配当你母后。”她老人家霸气地一抬手:“你赶紧收拾东西回妙清观,为国祈福的事儿可耽搁不得,山上那边也需要你的照料,你可别在京里磨磨蹭蹭的了!”
苏皇后一惊,她这次特地来京,一是想让姬雍迎素真为侧妃,剩下有苏家血脉的孩子,苏家才有振兴的机会,二也是想让姬雍提拔余下的苏家族人,如今这两个目的都没达成,她如何肯走?
她抿唇道:“我不知何事惹了母后恼怒,只是我到底是皇后,是太子的母亲,难道连京城都进不得了吗?母后这般赶我离去,让我以后如何见人?”
冯太后指着她便骂:“当初要为国祈福是不是你提的,如今死赖在京城不走,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还太子的母亲,你也好意思提太子?太子沉疴在身,若他出了什么事,我头一个不饶你!”
沈鹿溪瞪圆了眼睛,心里直呼亲娘嘞。
苏皇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给没脸,眼眶发红,不知是气是恨:“母后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是我不贤,不能讨母后喜欢,母后倒不如直接赐我白绫一条,我也...”
冯太后再次截断,恨不能用乌木拐杖敲她几下:“少给我来要死要活这一套!”她老人家一扬手:“帮皇后收拾东西,送她出京!”
冯太后一副要把苏皇后扔出京城的架势,她也没脸再待,忍着羞怒低头出去了。
冯太后怒哼了声,叮嘱沈鹿溪好几句,让她好生劝一劝姬雍,别把这些破事往心里放,又去瞧了姬雍一眼,这才很不放心地回宫去了。
沈鹿溪重新回春殿当差,姬雍见着她,又点了点自己眉间:“又开始疼了。”
沈鹿溪:“...”您还真是朵娇花,她问道:“那我给您上药?”
姬雍抿了下唇,认真地说:“要吹吹才管用。”
沈鹿溪:“...行。”
她走过去冲着姬雍吹了一大口仙气,姬雍额前碎发都被她吹乱了,眉眼却不经意地弯了下。
沈鹿溪给她吹完就自己当差去了,只是姬雍老是有意无意地看着她,看的她心里发毛,忍不住问:“殿下,卑职身上可有什么不妥?”
姬雍抿了下唇:“没有。”
不妥当的是他。
苏皇后作妖倒不是第一次,但姬雍今晚上真正是心绪起伏,把白日的一幕一幕拿出来反复回味,尤其是沈鹿溪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他恨不能掰开揉碎了,反复砸弄。
这不对劲。
他心里隐隐意识到,在他心里,沈鹿溪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见她蹙眉他便心忧,见她欢笑他则欣喜。
但是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呢?
他对沈鹿溪,究竟是伯牙子期的知己之情?还是能托付生死的知己之情?或者是男欢女爱,可沈鹿溪分明又是个男子...
这种感觉青涩又朦胧,他从未对其他人如此动心,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对沈鹿溪是哪种感情。
他还特地搜罗了一些叙述情爱的话本来看,看完之后也没得到任何答案,只想用皂角粉给自己去油。
不过倒是姬华和吴滢的婚期定了,姬华还特地来太子府上送了婚贴,他温雅如昔,微微笑道:“三哥的大好日子,你可定要亲来啊。”
“这是自然。”不得不说,姬雍这些日子看的话本子还是挺有成效的,还婊里婊气地把沈鹿溪叫过来,一股茶味地微微笑道:“一个月后便要成婚?三哥这么早就成婚,真是令我好生羡慕啊,不像我,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他瞥了眼沈鹿溪:“我届时会和沈侍卫一道前往。”
这些日子礼部动荡,姬华苦心经营的根基被毁去大半,自然急着迎娶吴滢,笼络吴国公府的一系。
姬华隐在袖口中的手指收紧,面色不变地笑:“甚好,我和沈侍卫交情匪浅,就是你不说,我也要给她下帖子的。”他伸手搭在沈鹿溪的肩头,眸光深邃:“到时候,我亲自敬阿茸一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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