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寰恍若不闻,道:
“要说入主中峰,夏家比任家仅早数月,但论及和我教的关联,夏家比任家早了足足十四年,要说这天下有何天工出自人手,除了任家铸剑之术,便是夏家雕筑之术,我任家地处中峰,无缘近观‘青龙殿’,却无数次对‘振音界’击节叹赏,夏家对此避而不谈,我任家不便过问,但普天之下,能将盘龙峡谷修建至如此雄伟壮观,除了夏家再无旁人。”
纤纤不知“振音界”为何物,但料想也是与“青龙殿”相仿所在,道:“任家与夏家想要报仇,对么?”
任寰道:“对,其余四家包括师尊,他们都不知道夏任两家之间的渊源。”
顿了一顿,任寰又道:“十八年前,沈师伯不知犯下甚么大错,触怒师尊大人,被师尊大人勒令随夏师公与夏师叔前往昆仑仙境的雪山顶上思过一年,这一年中,由夏师公亲自监督。”
纤纤道:“便是夏家的昆仑仙境啦。”
任寰轻轻“嗯”得一声,道:“对夏师公与夏师叔而言,昆仑仙境便是自己的家,能回到家乡,和亲朋好友共度一年时光,自是莫大恩赏。”
纤纤道:“师哥,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么?”
任寰道:“当然可以。”
纤纤道:“先前那个师尊是坏人,但这个师尊是好人,对么?”
任寰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纤纤道:“因为师哥在说到这个师尊的时候,加了‘大人’两个字呀,我知道师哥彬彬有礼,就算是对‘剥复双剑’这样的仇人,也会尊称一声‘师伯’,但加上‘大人’这两个字,我相信总有理由的啦。”
任寰点点头,道:“昆仑仙境的雪山终年苦寒不逊极北,沈师伯修练本门内功,自是不惧,但每日里除去三餐,不能见任何旁人,对常人而言,的确是闷了些。”
纤纤一吐舌头,道:“岂止是闷了些?换作是我,我可熬不下来,我宁可挨饿受冻,也不可以没人理我,嘻。”
任寰不禁一笑,道:“我教之中,这也算得上是非常沉重的处罚,除师尊大人和沈师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其中缘由。”
纤纤“嗯”得一声,道:“那后来呢?”
任寰道:“沈师伯在雪山上不思悔过,入夜后下山探寻,闲逛之余,竟发现了夏家密洞。”
纤纤道:“密洞?”
任寰道:“里边有任家铸剑炉。”
纤纤奇道:“任家铸剑炉,怎会跑去昆仑仙境呢?呀!我知道啦,因为外边的铸师都被抓进盘龙峡谷去了,剩下那些是躲去避难的。”
任寰道:“是的,最近这一百年来,任家铸师受尽莫沈两家欺凌,虽然铸术著书成册,可莫沈两家一日不除,我任家学来便毫无意义。”
纤纤看他渐渐激动,在他背上轻拍两下,道:“所以沈师伯是把他们都杀了么?”
任寰道:
“不,当时并无任何异样,沈师伯武功远胜夏家,那一年中沈师伯不知夜探过多少回,夏家未能察觉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一年后,三人离开昆仑仙境,在回盘龙峡谷途中,沈师伯对父子二人十分亲近,夏师公和夏师叔以为他已诚心悔过,事后还在师尊大人面前替他说了许多好话,谁知,谁知那时的夏家,已然大祸临头。”
纤纤听他语气忽变,心知事关自家衰亡,轻声道:“怎么啦?”
任寰道:
“又过去一年,夏师叔在昆仑仙境迎娶新娘,沈师伯以道贺为由,带领莫师伯,外加自己一个表兄、一个胞弟一同前往,当天夜里喝完喜酒,四人前往铸剑炉,勒令他们从此为莫沈两家所用,二位师伯始终不知夏任两家的关系,只怕到现在还以为那些铸剑师原本出自夏家,任家铸师早已对莫沈两家恨之入骨,当场自行了断,宁死不从。”
纤纤听得心惊,捂住小嘴不让尖叫出声。
任寰又道:“其时铸剑炉中‘五行剑’已将出炉,四人在却在剑室‘五行剑’的材料谱中,得知一个惊天秘密。”
纤纤道:“是昆吾之石么?”
任寰摇头道:“便是有了昆吾之石,这‘五行剑’也仅能炼至九成,这最后的一道材料,为任家禁物,我任家祖训绝不可用。”
纤纤奇道:“是甚么呀?”
任寰道:“‘五行剑’中的每一柄,都需要二十五个活人鲜血,要使’五行剑’做到真正完美,须有一百二十五条人命!”
纤纤啊的尖叫出声,双手紧紧抓住任寰衣袖。
任寰伸手将她握住,感觉她小手剧烈颤抖,道:“对不起纤纤,让你听见这些,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因为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然后做出你的选择。”
纤纤不知道所谓“选择”又是甚么,强自镇定下来,道:“我没事啦,师哥你说罢,有你在我身旁,其实我怕得也还行啦。”
说这话时,脸上已在强自欢笑。
任寰道:“接下来便是一阵屠杀,好在当时,夏家大都迁入盘龙峡谷,但是仍然留在昆仑仙境的一百余口,几乎被杀个精光,最终得以幸存的,便只有两个人。”
纤纤战栗道:“是谁?”
任寰道:“便是那对新婚夫妇,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纤纤呆呆摇了摇头,忽而想起任寰在众人面前提到的“十六年前”四字,惊惧之心更甚,道:“是,我的爹爹妈妈……”
任寰沉下嗓音道:“那个新郎叫作夏昆仑,那个新娘叫作黄映瑶,正是纤纤你的亲生父母。”
纤纤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任寰见她身子歪倒,赶紧将她扶稳,让她伏在肩头失声痛哭,纤纤预料夏家发生了甚么大事,却怎么也没想到以身殉剑。
潜意识中那些人虽与自己素未谋面,却是夏家血肉至亲,惊怖悲凉之情于顷刻间爆发出来,终于情绪失控,任寰一言不发任凭哭泣,只用单手抱住她腰,暗中留意不让摔倒。
也不知哭了多久,纤纤重新坐直,见任寰肩头泪湿一片,歉然道:“对不起啦。”
任寰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只想一口气说出这些,自己便能落得一身轻松,却没去想你能否承受得住。”
纤纤道:“师哥,我想听下去呢。”
任寰道:“你若是累了,我可以明日再说,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纤纤摇头道:“不用拖到明天啦,我也是此刻才知道,我们两家原来有过这么多的磨难,他们四个杀了我们夏家那么多人,万幸爹爹妈妈都平平安安,师哥你说下去罢,我受得了。”
任寰凝视她的双眼,虽还残留滴滴泪痕,却能读出前所未有的坚定,道:“那一百多个人,并不是四个人杀的,而是两个人杀的。”
纤纤道:“是‘剥复双剑’么?”
任寰摇头道:“恰恰相反,是另外两人杀的。”
纤纤有些不解,奇道:“‘剥复双剑’没有下手么?”
任寰道:“因为那个时候,二位师伯刚巧打起来了。”
纤纤虽知昆仑仙境情境势必惨绝人寰,却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道:“他们不是自己人么?怎会打起来啦?”
任寰道:“因为沈师伯坚持要以人血铸剑,莫师伯坚决不允,二位师伯意见僵持不下,谁也拗不过谁,一个要杀,一个要拦,自然而然动起武来,只不过他们两个兄弟情深,说是打架,想来也和平常切磋没甚么分别。”
他说到这里,见纤纤眼神涣散,若有所思,道:“怎么了纤纤?觉得师哥在骗你么?”
纤纤道:“不,我亲眼看见莫师伯不让沈家父女杀人,所以师哥说的这些,我很相信呀。”
任寰并不知她是在树上看见一切,只道双方打过照面,纤纤是被莫苍维一念之仁救了下来,深自庆幸,续道:
“二位师伯功力相当,另外二人却都是沈师伯的亲人,趁着二位师伯相持,将一条一条鲜活人命断送在‘五行剑’中,这才有了今日真正完美的金剑‘蓐收’、木剑‘句芒’、水剑‘玄冥’、火剑‘祝融’、土剑‘息壤’,可这‘完美’二字,代价实在太大。”
纤纤听见“五行剑”之名,已猜得便是莫沈两家五人的随身兵刃,听任寰又说一遍剑名,丝毫不觉意外,只问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爹爹妈妈却是怎么活下来的?爹爹妈妈定然打不过他们的呀。”
任寰道:“因为最后关头,沈师伯的表兄和胞弟又打起来了。”
纤纤愈发奇怪,道:“啊?”
任寰道:“说起那个表兄,你也是认得的。”
纤纤道:“谁?”
任寰道:“他叫史宗桦。”
纤纤惊道:“史伯伯?不!不可能的,他只是个读书人,不可能……”
却知任寰绝不会欺骗自己,说完两声“不可能”后,哑口无言。
任寰道:“沈师伯的胞弟叫作沈墨壤,便是那‘息壤’之‘壤’,也是沈家第一流的高手,却比史宗桦稍逊一筹,便在沈墨壤想要斩草除根的时候,被史宗桦格开了剑,你爹爹妈妈就此捡回一条命。”
纤纤道:“那后来妈妈为何会去了黄龙圣境?我爹爹又在哪儿呢?”
任寰道:“你妈妈曾经和你一样,也是黄龙圣境的少主,只是远嫁去了昆仑仙境,昆仑仙境被血洗之后,她便回到自己出生之地。”
纤纤道:“那爹爹呢?为甚么不与妈妈一起去呢?”
任寰道:“夏师叔被二位师伯和沈墨壤三人带回盘龙峡谷,为避免他向师尊大人禀告,史宗桦便跟随黄洞主回到黄龙圣境定居,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他以黄洞主的性命作为要挟,只为封住夏师叔的口。”
纤纤轻叹一气,道:“原来史伯伯杀了我家这么多人,其实这些年来,我还一直挺喜欢他的,他一直都待我很好的。”
想了一想,又再补上一句:“也待妈妈很好的。”
任寰道:“那你知道了这些真相,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
纤纤道:“当然是恨他多一点呀,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可是师哥……”
直视任寰,道:“……我该怎样去恨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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