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无咎被她一颦一笑迷得神魂颠倒,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纤纤忽道:“与你说了这许久,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呢。”
晋无咎道:“我叫晋无咎。”
说着把三个字各组一词,好教纤纤知道是哪三个字。
纤纤道:“无——咎——好奇怪的名字,就是没有过错么?”
晋无咎道;“哪里奇怪了?我的名字可是出自《周易》。”
说罢粗粗解释一通何为“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纤纤听得入迷,待他说完,道:“无咎哥哥,你竟然懂得《周易》呀,我听妈妈说过,《周易》乃是上古奇书,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你真的好厉害呀。”
晋无咎哪里懂得甚么《周易》?通篇所知便只夏语冰说过的这些,见她盯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敬佩,又被这一声“无咎哥哥”叫得全身酥软,想起夏语冰便叫卓凌寒作“凌寒哥哥”,当时听见便觉这个称谓十分亲昵。
不想如今也有一个姑娘这般称呼自己,听着一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赞誉之辞,否认的话来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道:“那你呢?我只知道你叫纤纤,却不知道你姓甚么。”
纤纤双眼变得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姓甚么。”
晋无咎奇道:“不知道自己姓甚么?这怎么可能?你爹爹姓甚么,你便也姓甚么。”
纤纤道:“我自然知道我随爹爹的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每次问妈妈的时候,妈妈便忍不住哭,后来我长大一些,不忍心教妈妈难过,也就不再问啦,自我出生那一天起,我便只有‘纤纤’这一个名字,所以并非是我不愿告诉你,只因为我与你一样,也想知道得紧呢。”
晋无咎想说自己七岁之前的事早已淡忘,其实也比她好不多少,记忆中好像见过自己的爹爹,又好像没有见过,看她忧上眉周,岔开话题道:“我听那些人都叫你作‘黄龙少主’,这却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你那件黄色衣衫像龙么?”
纤纤果然转生笑意,道:“甚么呀,因为我家是在黄龙洞,我妈妈是黄龙洞主,我是她的女儿,生下来便是黄龙少主啦。”
晋无咎从未听说过杭州“黄龙洞”之名,心道:“那个陶元策说自己是甚么‘蒹葭洞’,这里又冒出个‘黄龙洞’,不知道有没有甚么关联?”
脸上却不露声色,道:“那又是个甚么样的地方?有机会可真想去看看。”
纤纤道:“那有甚么难的?等这只大船靠了岸,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就好了呀。”
晋无咎又惊又喜,道:“你真的愿意带我去你家么?”
纤纤道:“为甚么不愿意呀?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嗯嗯!我们是好朋友!等我们下了船,我就跟你们走!”
纤纤奇道:“你跟我们走?除了我还有谁呀?”
晋无咎道:“自然是你师兄。”
纤纤道:“那你可要失望啦,师哥这一路便是送我回家,等这船到了杭州府,我家自会有人候在码头,师哥便要忙自己的事去啦。”
晋无咎头更是点个不停,心道:“我一点也不失望!我才不想你那师兄也在!”
房间内沉默少顷,晋无咎道:“纤纤,你答允我一件事好么?”
纤纤道:“好呀。”
晋无咎奇道:“你都不知道我要你答允甚么。”
纤纤道:“因为我知道,你既不会伤害我,又不会叫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我自然可以放心答允你呀。”
晋无咎脸一红,道:“其实还是先前说的那件事,我昨夜偷听到你师兄他们说话,你能不能替我隐瞒?”
纤纤笑道:“你为甚么这么怕我师哥知道呀?他真的不会杀了你的啦。”
晋无咎心道:“你这姑娘,江湖阅历当真比我还浅,你师兄若是知道了,不杀我才有鬼呢,我先前确实愿意为你而死,不,不只是先前,现下我也愿意,但你说要带我去你家看看,我可舍不得这么快死去。”
嘴上却道:“我为躲那猪头,饿了好几个时辰,半夜趁他睡着,想下楼找些吃的,无意间听见你师兄他们说话,我当你是朋友,才对你说起这些,不想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纤纤捋捋鬓边发角,沉吟半晌,被最后这句话触动心弦,道:“要我答允你也可以,但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哟。”
晋无咎道:“甚么事?”
纤纤道:“这船还要再过两夜方才靠岸,我师哥他们再要说些甚么,你下楼来陪我一起偷听罢,我一个人也有些害怕呢。”
晋无咎心道:“我本来就有些好奇,你这要求岂不正好?”
道:“没问题。”
纤纤大喜,伸出右手小指,道:“那我们来拉勾,这便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哟。”
见他不明所以,也掰出他的右手小指,与自己勾在一起。
晋无咎与她肌肤相碰,只觉触手处柔若无骨,心神又是一荡,道:“那你现在要我陪你下去偷听么?”
纤纤摇头道:“今夜就算啦。”
想了一想,又道:“你适才说的‘猪头’又是谁呀?”
晋无咎道:“便是今日午后被你师兄扔下海的那两个坏人,我叫他们一个大猪头一个小猪头。”
纤纤直笑得花枝乱颤,道:“他们头不大呀,为甚么要叫猪头呢?”
晋无咎也笑道:“我因为讨厌这个人,便胡乱叫了,倒没甚么特别的来由。”
说这话时总是觉得,自己尚不清楚客房中那九人有何密谋,还是先不透露自己曾经到过牟庄、更曾与唐桑榆在树林中迷藏之事,他并非刻意隐瞒纤纤,只觉她全无心机,一旦日间透露出一星半点,姓任男子有所防备,再去偷听可又平增难度。
纤纤道:“这两个人确实是好讨厌呀,今天厉害一些的那个忽然走到我跟前,说我生得好看,还当着师哥的面拿扇子托我下巴,然后我师哥一个生气,便把他们扔下海里去啦。”
晋无咎看她神色,多半不知昨晚唐桑榆口中“几次三番坏我好事”,也不知下午甲板交手时有人暗中相助,只不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连自己也不知晓,心念一动,道:
“你师兄姓任,叫作任甚么,你总该知道罢?”纤纤道:“这是自然,他叫作任寰,便是我们平日所说‘人寰’与‘尘寰’中的那个‘寰’字啦。”
晋无咎想说这两个词语也不记得听没听过,反正这个“寰”字自己是不认得的,想想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把话咽了回去。
二人虽只初识,却因成长经历颇有些相似之处,对俗世同怀九分懵懂,独处房中一通长谈,竟然相见恨晚,各自说起一些儿时趣事,更停不下话茬,浑然忘却巨轮底层。
也不知过了多久,纤纤打一个呵欠,道:“我有些倦啦,也不知道现下是甚么时辰。”
晋无咎看看天空,道:“已然卯时了。”
纤纤道:“原来已经这么晚啦,对了无咎哥哥,你是如何通过月相看出时辰的呀?”
晋无咎道:“我在蓬莱仙谷时,小姐姐教我的,小姐姐可聪明了,甚么都懂,而且她也生得和你一样这么好看。”
纤纤被他夸得喜上眉梢,觉得“好看”二字从他口中说出,要比从唐桑榆口中说出真诚百倍千倍,道:“听你所言,蓬莱仙谷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呢,将来我若也能前去看一看玩一玩就好啦。”
晋无咎脱口道:“你若想去还不容易么?我下次回去带上你一起便是了。”
纤纤大喜,道:“当真?你不骗我么?”
晋无咎说出这句话,立时想起临别前夏语冰之决绝,只担心自己不能履行承诺,转头见纤纤满眼期待,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求得卓夏原宥,伸出右手小指,再次与纤纤勾在一起。
纤纤叹息一气,道:“我也好想像你这般自由自在,只可惜……”
晋无咎见她欲言又止,奇道:“可惜甚么?”
纤纤道:“我是女孩子呀,没有人保护我,妈妈不会许我一个人出门的,除非……”
晋无咎道:“除非甚么?”
纤纤抿嘴一笑,道:“没甚么,我要下去啦。”
晋无咎心道:“你是想说,除非有我保护你么?我愿意!我愿意!”
纤纤见他有些恍惚,道:“喂!醒醒啦!我要下去了,你送我哟,不然我会害怕呢。”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
纤纤道:“那我们就说好了哟,在船上假装路人,下船后你便跟在我后头,等师哥离开后,我自会假装无意间与你撞见,到时带你去我家,便没有人会怀疑啦。”
说完一吐舌头,模样极是俏皮可爱。
底层交谈尚未结束,但晋无咎此时大不相同,满脑子想的都是纤纤,后者踮起脚尖,附耳道:“我回房睡啦,明天丑时还在此处碰头哟。”
晋无咎被她耳边呵气,心神俱醉,也不知道回应了没,只怀疑是真是幻,再回过神时,纤纤已回到自己房间。
右侧客房中依稀有一人道:“要想围剿‘剥复双剑’,风险总是有的,好在有任少侠暗中安排,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晋无咎一心期待下次相聚,哪还管得他们甚么风险,好好休息一天养精蓄锐方为上策,没再偷听只言片语,直接回身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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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属(音同嘱)垣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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