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吊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老头儿性情很古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偏偏却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那就是天上掉下的铅锭子,落地就能砸个坑。
眼下,看他这神态和说话的架势,我可不觉得他是在和我们耍笑,隐隐的也觉得有些不安,循着他的目光看眼前的莽苍大山,一时间心上就跟栓了根绳子被吊起来了似得,仿佛眼前的大山就是阴曹的食人恶鬼,张嘴就能把我们吞的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鹞子哥询问他到底在担忧什么,他也不肯说,笑着摇了摇头,嘀咕着说这不过是一个老人的癔症,活的时间久了,见得多了,就更怕死了,稍微有些个风吹草动就总是胡思乱想。
然后,他让我们把马拴在他屋后的棚子里,那棚子里草料充足,想来我们进山就是待上一阵子,也不至于饿死。
之后,他自顾自的在前面引路,拿了根木棍子在地上敲敲打打,沿着崎岖山路一头扎进了深山。
老白和我肩并肩走在一起,笑着指了指老吊爷,跟我说,这一趟有老爷子陪着,十拿九稳。
他让我别小看了老爷子手里那根木棍,那可不是拐杖。
木棍的一头被削尖,乍一看,就跟长矛似得,老吊爷在地上敲敲打打的时候也很有特点,每一次那长矛都是倾斜四十五度,一下子扎进土壤将近二十公分,一分不长,一分不短。
我看了半响,也渐渐觉得老吊爷弄这一出不是随意而为,便询问这里头的门道。
“参帮的手段!”
老白笑眯眯的跟我说,参帮不属于五花八门,但也是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深山老林里讨生活的,手下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绝活儿。
眼下这一手,是老吊爷在摸参路。
旧社会的时候,参帮和神棍差不多,把自己说的可玄乎了,拿根棍子在地上一戳,就说是在和山里的老参王沟通,很快就能找到老山参,美其名曰,摸参路。
实际上,这就是个噱头。
老白说,他们拿棍子在地上戳来戳去,那是在辨土,凭的就是经验,只要棍子戳一戳,就知道这地方的土质如何,适合生长什么,有没有人参、老药,四周生活着什么样的野兽,甚至,厉害的角儿,看一眼土色,就知道这土壤正常温度下的松软程度,棍子插进去就知道接下来的天气变化,这就是他们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的倚仗,别人一头钻进山里,点背的都能撞进熊瞎子窝里被拍个半身不遂,可这些参帮的高手,进了山永远遇不上猛兽,想找什么就找什么,全凭的就是手里的这根棍子,玄乎劲儿比小说里的主角光环都吓人。
有老吊爷这一手,我们这一趟进山都不用自备干粮,吃香的喝辣的都有保障。
老白红光满面,早已把入山前老吊爷脸上的隐忧忘到了九霄云外,可我却更加担忧了,如果老吊爷都有这份本事,那能让他担心的……岂不是更加要命了?!
鬼神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是我们的买卖。
野兽?
也不像,老吊爷身后背着那么大个喷子,再加上七爷和小哲别,什么猛兽能近身呀?
想不通我便也不想了,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心里的警惕却一直没放下。
事实确如老白说的差不多,这山里就是老吊爷的天下,大半日的工夫走下来,渴了有野果子,累了有背风处,虽不至于像老白说的吃香的喝辣的那么玄乎,但在山里有这样的小日子伺候着也不错了,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很远,回头看,身后全是遮天蔽日的松林,早就瞧不见牧区的踪影了。
不过,我却注意到,老吊爷走的路线有点诡异,他不是辨别了方向后,一条直线直奔过去,走的路弯弯绕绕,似乎在刻意规避什么似得。
七爷他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问老吊爷,这么走,不是多走了冤枉路了么?
“人有人道,畜生有畜生道,人行畜生道,不是做了畜生,就是成了粪。”
老吊爷面无表情的说道:“遇了鬼听那几个娃娃的,进了山听我的,不要以为你们来了几趟就算熟门熟路,还嫩着呢,也不看看时节!”
七爷被熊的面红耳赤,却不敢跟老爷子争辩。
时节?
我听后心里一动,便追上去,笑道:“爷爷,你是说,深秋入冬,狼长膘子虎屯食儿,所以,山里不太平?”
“倒是有个精明娃娃。”
老吊爷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不过随即又有些惆怅的说道:“不过,狼长膘子虎屯食儿倒是好说,它们敢来咱们敢杀,怕就怕这个时节会冒出别的东西。”
说此一顿,他一手持着烟斗,指向前方:“娃娃,看见了没,你一眼能看出去多远?这半大下午的,林子里就成了这模样,这是典型的穷山恶水,你也别看现在的火器厉害,可真进了山,那就得听山神爷爷的,须知道,这世上,人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不是它们不存在,而是见过的人都死了。”
我目光游离,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前方不见雾气,光线也不算差,可偏偏看不到太远的地方,稍稍远一些,就有些模糊。
我心中一动,想到了一句话——山有气,水有关。
这与风水无关,古人常常说,望气而言,谁谁造反,哪里有伏兵,不是说他们长了火眼金睛,真能看见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而是冥冥之中的第六感在作祟。
我曾听老家的一些山民说过,如果一些山头盘踞着了不得的东西,处处都是它们存在的痕迹,那人走进去以后,浑身都不舒服,看哪哪不对劲,这便是所谓的山有气,实际上就是人本能的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
听老吊爷的话,这山里似乎还真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不是鬼,不算兽,神秘又恐怖。
我试探性的问道:“爷爷,你到底在怀疑啥呀?”
“你这娃娃,心真是细,一路上我就看你魂不守舍的,早就猜到你还是惦记着这个事儿。”
老吊爷笑了起来,一个趔趄,我忙掺住了他,他这才拍了拍我的手,笑道:“不是爷爷在这里和你们卖关子,是不能说,要是咱们几个运道差,真被缠上了,到时你就知道了,否则,你们心里头老嘀咕着,那反而要出大事,老话儿不是说了吗,想啥来啥,好的不灵坏的灵,有些东西呀,它们灵得很,你这心里头老念叨着,没准儿就真找来了,不念叨,兴许还有些机会能绕开。”
这回他就把话说明白了,我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只是单纯的担心安危,现在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不再多问,老老实实跟在老吊爷的身边。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夜幕已经落下。
走了大半日,我们也着实有些疲倦,老白就凑上来和老吊爷说:“时候不早了,咱找个北风的地方,歇一晚上在赶路?”
老吊爷也不回应,把旱烟锅子递给我,让我帮他点一斗,而后他拎着棍子在四下地上狠插了几下,又拍了拍大树,蹲在地上扯了几根草在手指上揉搓着,然后才昂头轻叹道:“马上就要下雪了,不能歇,连夜赶路!”
要说我们这运气,也真是没谁了,刚刚进山,好死不死的就赶上了山里的第一场雪!
七爷说,这边下雪虽然早,可也没像今年这么早,多少年都不遇一回。
老白就插嘴,说这既然要下雪,那更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了。
“别废话,连夜赶路!”
老吊爷的面色很严肃,一把从我手里接过烟斗锅子,都顾不上抽两口,快步朝前走去,只撂下一句:“雪来的早,人没准备,畜生更没准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窝着!”
“这怪老头!”
老白颇有微词,不过我推了他一把,不让他多说,只管配合。
莫说是老白,就连七爷都觉得今天老吊爷有些反常,以前进山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大反应,这山里确实是有些个猛兽,但也不至于是猛兽遍地,手里有家伙,平日里老吊爷都懒得问一句,咋的今儿个搞的风声鹤唳的,仿佛这山里比墓里都凶险,步步杀机似得。
难不成,还是和东胡的古墓有关?
这些道道老吊爷不解释,我们谁也说不上来,不过也渐渐意识到严重性了,老老实实跟着老吊爷。
事实证明,老吊爷当年在参帮的本事不是盖的,入夜的时候,天空中果然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子。
起初的时候,雪下的不大,可渐渐,风雪就开始狂暴起来,完全颠覆了下雪不冷化雪冷的常识,凛冽的寒风夹着雪沫子拍在人脸上,简直跟拿刀子割肉没区别,我们几个虽然从墓区里穿了羊皮袄子出来,可在这样的天气下,还是显得单薄,寒风从领口灌进去,没多久人就冷透了。
再看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风卷残血,那才叫真正的白毛风。
老吊爷不让我们撑手电,连沾了油的火把都不让点,摸着黑领着我们在崎岖山路上顶风冒雪前进,张歆雅一步没走稳,脚下打滑,足足顺着山坡滚出去三四十米,要不是鹞子哥及时追下去拉住,估计这一摔就得让张歆雅好看!
这样的天气里,莫说是老白,就连我都有些打退堂鼓,山是越来越陡峭,往下可怎么走?
“嗷!”
这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声兽吼声响起。
我从来没听过那么骇人的兽吼声,压制风雪,比狼对月长啸更加悠长,比猛虎的咆哮还要粗犷,一阵咆哮,哪怕距离还很远,仍旧震得四周林木簌簌颤抖。
很难想象,究竟是一头怎样的巨兽,才能发出这等撼天动地的吼声。
“哎呀,果然是这东西!”
老吊爷一拍大腿,黝黑的脸膛子上沾满了冰碴子,气得一拍大腿:“千躲万躲,最后还是躲不开呀!”
老白被这一声兽吼搞的面色发白,哆哆嗦嗦的问道:“这到底是个啥东西啊?从没听过这样的吼声!”
“该不会是……”
七爷似想到了什么,浑身打了个冷颤。
老吊爷直接开口打断了他,那双浑浊的双眼此时闪烁着精光,犹如盯着猎物的鹰在扫视我们:“几个娃娃,听着,想活命,接下来一定要听我的!”
说完,他掉头朝一个方向跑去,腿脚利索的根本不像个百岁老人。
只是,看他跑的方向,分明是循着那兽吼声直接跑去的。
“哎呀,不要多想了!!”
鹞子哥急了,大声道:“跟着吊爷走!”
我们一行人这才连滚带爬的匆匆追了上去。
不久后,老吊爷带着我们的在一颗参天古树前停下,这树足有数十个成年人合抱粗细,也不知活了多少年。
树下,赫然又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大窟窿。
老吊爷一指这窟窿,低喝道:“进去!”
七爷朝里面瞅了一眼,下意识的问道:“这啥地方啊,我咋闻着里面味儿不对,像野兽窝……”
“就是你担心的那东西的窝,你给我进去!”
老吊爷厉喝一声,一脚把七爷踢进了窟窿里,紧接着又一把把张歆雅也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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