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陈汉生总算长成了一个小男孩。尽管当年洗了三周,甚至后来也为他办了个风光的一周岁,一些人看到他那个瘦弱不堪的样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想着,这个六个多月就出来的孩子,怕是命不久长。况且,瘦弱不堪的陈汉生,还三天两头地害病,而且一病就是十天半月,难得好转。用一些人的话说,他几乎就是在病箩儿里长起来的。
陈汉生经常害的病是头痛头晕,这个病几乎一直伴随着他,不同的只是有时轻点,有些重些。轻的时候还能忍耐,痛的厉害了,他就发烧。陈汉生一病,祖母谢春香就赶紧催促陈华国去请郎中来屋里给陈汉生看病,或者把陈汉生抱到游郎中那里去看医生。偶尔晚上病了,来不及去找游郎中,谢春香就去敲垸下的那个被人称作半仙的老面匠的门,老面匠虽然是凭一门做油面的手艺为生,却还有一个会推拿会看小孩会捉拿鬼怪的本事。
谢春香因为爱孙子,便对那些给孙子治病的人另眼相看,即使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她也要提前留一些好吃的备着,让前来给孙子看病的人不饿着肚子回去。因为祖母的用心,那郎中和那老面匠就不好意思拒绝,即使是睡得正香的半夜,他们也愿意起来去看陈汉生的病。
陈汉生的病,用游郎中的话说,是底子太差,也就是身体素质不好,难得调理。用老面匠的话说,陈汉生将来可能是贵人,所以命运与众不同。为了证示他的观点,他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说陈汉生六个多月就要出生,分明就是借用人间凡胎的天意;陈汉生出生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大凡贵人下世的时候才会这样;陈汉生落地不哭不嚷,更是一种预兆;陈汉生的病久治不好,却还能生存在世,显然就是身世不凡。总之,所有的现象,都证明陈汉生非池中物。老面匠的话,虽然有人相信,有人怀疑,陈汉生的祖母却是一百个相信,并因为这些说法,让她这个祖母对孙子更是宠爱有加。
陈汉生因为喝药喝多了,见药就怕,就不想喝,无论别人怎么劝,他也不喝。谢春香等药不冷不热时,端到他面前,劝他喝,陈汉生不仅不喝,还顺手推翻了那药碗,让那药泼了一地。陈汉生不敢在父亲面前撒性子,也不敢在继母面前撒性子,更不敢在祖父面前撒性子,就单敢在祖母面前撒性子。
谢春香一边重熬药,一边嘴里骂着陈汉生,却并没动真气。等药熬好了,她再不冷不热地端过来,自己先试一口,看烫不烫,然后再劝着陈汉生喝。陈汉生已经发过一回脾气了,再不好意思发脾气了,就皱着眉头,不知所措。祖母看出了孙子害怕喝药的心态,也觉得孙子从前到后,喝了差不多两大箩筐的药,甚是可怜,就踮着细脚到房间里拿来一点糖,搅拌到碗里,再把药递给陈汉生。
陈汉生试着抿了一口,虽然不甜,却也不似往日那般的苦,便皱着眉头,犹豫不决的样子。谢春香便在一旁怂恿,陈汉生就听信祖母的话,闭上眼睛,一口气喝光了那药。
随着祖母的调养,陈汉生多病的身子渐渐好转。渐渐好转的陈汉生,一刻不停地动,不是动这,就是动那,用现代医生的诊断说明,陈汉生就是一个患有多动症的孩子。可对陈汉生来说,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病,而是一种本性。他天生就好动,不动就觉得不舒服。他一刻也不停留的动,让祖母都觉得是个麻烦,她揪着好动的陈汉生说,“你这伢儿怎么就跟别的伢儿大不一样?安静一下不行吗?你让我歇歇不行吗?”
陈汉生象是没长耳朵,他照样在不停地动。他的身上,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不动就会活活地憋死。
好动的陈汉生,连走个路都跟别人不一样。别的小孩走路,就照着直路行走,陈汉生走路,偏要拐着走,弯着走,大路不走走小路。偷偷注意着他的祖母,就没好气地对他说,“看你!从小就不是个走正路的,长大了肯定就是个打斜眼的!”
好动的陈汉生,对任何新鲜事都感兴趣。看到别人学电影里的打仗,玩自制的哪种木头手枪,陈汉生就缠着祖母要。谢春香被缠不过,就叫木匠师傅给效仿着做了一个。没有拉皮,陈汉生急得到处乱转,四下寻找,突然发现了祖母的一双崭新的半桶胶鞋。顾不得多加考虑的陈汉生,仗着祖母对他的爱,拿起剪子,一咬牙,一闭眼,将其中的一只剪下一圈儿,拉到木头枪上,恰恰正好。再放上火炮,叭的一响,不只是有让人期盼的刺激响声,枪管里还有淡淡的烟雾。
陈汉生正得意时,祖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怒不可遏的祖母,瞪着一双眼睛,举起了手中的拳头,冲他而来。陈汉生知道自己的灾难来了,后悔也没有用,便闭了眼,预备祖母来打他。
祖母高高扬起的拳头在落下来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把扇子,并只是象征性地落在陈汉生的肩头上。祖母深知陈汉生患有头痛症,他的头部是绝对不能碰的,她不能碰,别人更不能碰。即使是陈华国偶尔因为生气要打陈汉生时,祖母也总是提前叮嘱,万不可打伢儿的头!要打就打他的屁股。
余气未消的祖母,控诉一般地拎起那双胶鞋,对陈汉生训教的,“你是只顾一时之痛快!晓得我这双半桶胶鞋是怎么来的吗?是我踮着细脚儿,在山上捡了半年的毛栗换来的呀!”
陈汉生知道自己错了,他低着头表示认罪。
祖母又恨又气,她看来看去,觉得既然两只不一样,就索性成全这孙子。便拿起剪子,将另一只半桶也剪下一圈儿,扔到了陈汉生的脚下,嘴里却不饶人地说,“再有这样的事,看我打断你的腿不?”
陈汉生在看到祖母扔过来的另一个备用的胶皮时,既感动又激动,他朝祖母嘿嘿嘿地笑着,露出了一嘴黄牙。
谢春香笑骂道,“还有脸笑!赶快给我学学刷牙,把你这粪缸板的嘴洗一洗!洗得白净了,准备上学去!”
听说要上学去,有更多的伙伴玩,陈汉生更是喜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第二天上午,背着书包上学的陈汉生,跟在别的孩子后面,却不学着别人走正路,而是自己在后面故意绕着弯儿走。
偷偷看着陈汉生的祖母,就摇了摇头,说,“我这孙子,怎么就是跟别的伢儿不一样呢?”
让谢春香没有想到的是,陈汉生在那个放学回家的晚上,与她睡在一起,半夜时,陈汉生嘴里还在说梦话,床上突然有了类似于下雨的声音。祖母就感觉到不对劲,拉开被子一看,陈汉生的一泡尿,还没拉完。
陈汉生的一泡尿,差不多湿了一边床。谢春香拍醒了陈汉生,问他怎么拉尿了。陈汉生说,“我正在做梦,梦我自己在一个地方拉尿呢!”
祖母就生气了,说,“床上是你拉尿的地方?”
祖母虽然生气,却顾不得生气,她赶紧把孙子挪到干处,她在湿处垫上一块布,自己躺上去,并拍着陈汉生再次入睡了。
陈汉生自从那次尿床,就好象犯了病似的,经常尿床。谢春香虽有抱怨,但更多的是想陈汉生这孙子的病根儿。她踮着细脚儿去问游郎中,游郎中还是那句话,这孩子底子差,管不住自己。
回来后的谢春香,一方面用心调养这个大孙子,一方面不灰其烦地帮孙子洗尿裤。尿裤不比平常的衣裳,得细细地洗,狠狠地搓。谢春香洗一把,闻一闻,看是不是洗掉了臊味儿,如果没洗掉,还得洗。一件衣服,洗洗闻闻,闻闻洗洗,差不多用了所有衣物的一半时间。然后,祖母就踮着那双细脚儿,到河边去清。
陈汉生尿床的事终于被人传了出去,同年的伙伴便开始笑他撒尿包,臊尿鼓。陈汉生最怕的就是别人揭他的短处,他面红耳赤地跟人家发生了争斗,争斗的结果是他还咬了人家的耳朵。人家的母亲就带着孩子来谢春香这里告状。谢春香不管孙子有理无理,先把陈汉生骂了一通。
陈汉生觉得委屈,就气愤愤地说:“是他先骂我撒尿包,臊尿鼓的!”
祖母听了,当即拿出几块糖,递给人家的孩子,并好言劝导,“我这孙子最怕别人揭短的,你们再也不要说这些。”
祖母既先不管有理无理骂了自己的孙子,又给了人家糖果劝告人家,人家的母亲便警告了自己的孩子,从此再也没人在陈汉生面前笑他尿床的事了。
谢春香正得此安慰时,突然那边屋里传来了陈汉生的哭声和父亲的埋怨声。谢春香一听那哭声,就有一种十指连心的痛。再看被父亲送过来的孙子时,陈汉生的嘴里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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