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此话的陆潜没有再多耽搁,毕竟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了,多留无益还不如尽早分开。
澹台夭夭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当即也不再阻拦,任由他一去随风。
那个少年模样的老成人就这么缓缓飞向北方,曦光将他的身影照耀得满是斑斓,他穿云破雾倏忽不见,只剩下一片气流涣散惊慌失措的云卷。
“你的话里都爱她,你的做法我心疼。”
留下淡淡一句话,澹台夭夭转回身来驭器前冲,只留下淡淡余香萦绕在天地之间。
时间对每一位生灵都异常公平。
这方大世到处都有疲于奔命的家伙,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努力生活着,不管是平凡之辈还是修行者,说到底在当下的年岁,过得都实属不轻松。
日子一天天划过,一年一度的中元之夜渐渐到来。
所谓中元之夜,其实是这方世界周期轮转的一种月相,每到此时皓月会彻夜消逝,只剩一圈几乎不见光晕的淡淡外圈,整方世界也笼盖在无边无际的庞大黑暗之中。
没有人知晓中元之月为何会出现,也没有人知晓究竟是何种存在以什么目的遮蔽了皓月苍穹。
大家只知道,这是一年当中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
往往这一日,南靖王朝会召开观灯元夜,皇帝会带着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巡街出游,长公主会在南平京召开最大的游湖赏景吟诗大会,全南靖的子民也对这一夜翘首期盼,完全忘却了黑暗应有的畏惧与惶恐,只剩下无边无尽的欢歌笑语,还有直到凌晨的彻夜狂欢。
当然这种行为也仅仅只能出现在南靖王朝,也唯有当初国力鼎盛的南靖王朝有如此底气,公然反抗上天定下的大暗黑天,转而将其化为莺歌燕舞的风月无边。
只不过,这已然不是现如今的南靖人能享受到的盛况了。
南京能有今日危局,从某种意义上说和一贯的不敬天地有很大关系,诸多饱受战争摧残的子民开始散布谣言,都说是南靖世家的嚣张无度惹恼了上苍,当然这种话也仅仅只能作为谣言流传,毕竟谁都不能改变既定的悲惨事实。
无论怎么说,昔年流光江南盛景,如今断壁残垣辉煌不再。
中元之夜这天,傀儡皇帝赵星阑早早便离开了龙榻。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若不是身上还披着那身华美的镶龙袍,任谁看去都会以为他是一截枯木。
今年他已经八十四岁,由于并非是修行者,此刻的他风烛残年好似一道秸秆,浑身上下都是皱巴巴的老皮,若不是有两位小太监将其好生搀扶,他根本连行路下床都难以做到。
不过有一点还是没有变的,那便是他那双时时刻刻都战战兢兢的眼神。
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悲凉之意,赵星阑贵为一国之君,做这个傀儡皇帝一生都没抬起头过,哪怕到现在垂垂老矣,还是要为把持朝政那两位的喜怒哀乐而担惊受怕,这也令他如今晚年过得很不好,看起来像个过街老鼠般时刻神色不定。
“陛下,该吃药了。”
一旁的小太监为他恭敬端来一碗黑色药汤,这是他每天都要喝的东西。
赵星阑一见这汤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不过眼底那抹深深的忌惮还是无所遁形,他伸出好似竹节一般干枯的老手,颤颤巍巍地将药碗接过,谁知因为手实在是抖得太厉害了,药汤还没喝到嘴里就洒掉一大半。
小太监见状立刻上前想帮忙,赵星阑却示意其不用管,倔强端着碗沿往嘴巴里送,可他的手实在是抖得太厉害了,药汤像喷泉一般淋淋洒洒,最后到了嘴边更是抖得厉害,因为他的嘴巴也一直都在癫痫。
“皇上......”
“给我住口!”
“啪嚓——”
赵星阑愤怒地将药碗摔在了地上,药碗转了几圈后磕掉了一个小角,能看出他真的没剩下多少气力。
一众太监吓得立刻下跪,口口声声说着告饶的话,可赵星阑此时根本听不进去。
“我做了这么多年皇帝......难道说真的一件事都不能我做主了吗!”
“陛下赎罪,这药是大将军亲自吩咐您喝的,您若是这般砸了,奴才们人头不保倒是小事情,可若是大将军知道您没有好好吃药,怕是要......”
“怕什么,难不成说要砍掉我的脑袋往里灌嘛!”
赵星阑吼完这句硬气话后便开始咳嗽,整个人剧烈颤抖好似秋风落叶,哆哆嗦嗦过了好半晌才把气喘匀,一张枯瘦的老脸也憋得跟紫茄子一般模样。
小太监很明显照拂他多年了,见状满是疼惜又束手无措,只能跟着唉声叹气连连唏嘘。
但凡是在皇宫里伺候赵星阑的内人,全部都知晓赵星阑心中的闷苦,只不过他们全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只要那两位位高权重者心有不快,他们的脑袋就会随其心意时刻搬家。
赵星阑望着地上的破碗怔怔出神。
他的一张老脸满是悲怆与憎恶,可这一切都被更加深邃的畏惧与惶恐所掩盖。
“我愧对赵家列祖列宗......”
赵星阑挥泪泣下,一时间涕泗横流。
一众宫女太监见状也悲从中来,纷纷哭嚎不止好生劝慰,说着保重龙体这种无用的话头,随即又极为无奈地给赵星阑新倒了一碗药汤。
这药汤是叶崇山亲自为赵星阑调制的,按照赵星阑原有的自身命数,远远不可能在如此憋屈的深宫之中活这么久,可叶崇山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因此他这条老命也只能这么狼狈缀着。
“不喝了。”
“陛下......”
“我说不喝就是不喝了......这辈子都没真的做过一次决断,眼下也都不在乎了,让寡人做一次主见吧。”
赵星阑这话满溢伤春悲秋之感,一众太监闻言也未再强迫他,赵星阑望着高天喃喃出言,一时间语气里满是对旧时岁月的无尽怅惘。
“今年的中元之夜,照常举行吧。”
“陛下,可是现如今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国库空虚战事紧张,可南靖朝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过真正的黑夜,即便我们没钱去铺张,最起码带上蜡烛游街也是好的,我就算是死在太玄御街上,也要让南靖朝看到光。”
小太监闻言哭得更厉害,很明显赵星阑心意已决,此刻任是谁来相劝都无济于事。
他们望着赵星阑的面庞,此刻的赵星阑好似想通了什么,一张老脸变得稍稍松弛,好似有某种程度的解脱之感,却又飘忽不定进而无法言说。
“煜儿有消息了吗?”
“回禀陛下,太子自从三月前逃出宫外,至今还未有丝毫下落,大将军和太师已经派人去寻了,只不过太子并非修行者,混在人群里属实难找,加之又聪慧机敏,姑且还需要一段时日。”
“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赵星阑摆了摆手,随即在太监搀扶下坐到了华盖步辇之上。
“当南靖的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他若是能在这方乱世中逍遥快活,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赵星阑感慨后望向北方,小太监心思细腻,知晓他在担忧谁,当即便拱手继续禀告。
“陛下,目前长公主还在北江城据守,前线还没有传回最新的战报。”
赵星阑闻言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北方逐渐熄灭的云霞,一双老眼于无尽浑浊中盛满了荡漾的尘埃。
“都是红尘登途客,何必生在帝王家......”
这一天的黄昏时分,一道特殊的圣旨从宫廷中传扬出去。
之所以说这圣旨特殊,乃是因为这道圣旨是赵星阑亲口口谕,没有掺杂任何其他人的意思,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任性妄为。
圣旨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却有一番历尽千帆后的别样欢快——
“点花灯,照江南。”
且不论叶崇山和澹台洪烨会怎么想,中元之月到来的这天黄昏时分,这方天下还有许许多多人在蠢蠢欲动。
南疆,酆都城。
生人勿进棺材铺子彻底歇业。
这一夜比寻常时候更加欢脱,毕竟对于酆都城内的鬼物来说,越是漆黑无边的至阴之夜,越是他们欣喜不已的欢庆之时。
“阿宁,将铺子钥匙挂在门脸上,我们不回来了。”
安化侍吩咐了一嘴,随即秃噜秃噜又嘬了一大口葱油拌面。
此时此刻,他和凌虚子师徒俩并排坐在高高的门槛前,望着街上的牛鬼蛇神吃得津津有味。
今日的葱油拌面破例都加了两颗煎蛋,长鱼宁还特地多炸了一些香喷喷的葱油,她挂好钥匙后也坐到了安化侍边上,四个人静静端着四个碗,望着街道大口吃面,除了嘬面声外没有其它声响。
这段日子他们都是这么度过的,今日即将离开此地前往鬼宗深处,他们还是选择将五脏庙全部填饱。
将最后一条炸酥的青葱咽下,长鱼宁将四人的碗筷收好,随即四人起身,缓缓扣上了棺材铺的大门。
而街上,也出现了四位浑不搭调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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