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睛,悬空于尘。
它没有眼皮亦没有眼袋。
它没有眼睑亦没有睫毛。
只有一颗毫无遮拦毫无包裹的巨大眼珠,将眦目欲裂表现得淋漓尽致。
安化侍如临大敌地望着它。
它在用饱满的瞳孔瞪着安化侍,硕大的眼白照出人心底所有的惶恐,将内心深处积压的负面情绪尽数上升至绝望。
有那么短短一瞬,安化侍感觉它在鄙视整个人间。
他紧紧攥住刀柄,强咽口水压制下跃跃欲出的苍白无力感。
“别去看它,拐进巷口!”
腰间的肥硕头颅略显焦急地吼叫,但很明显如螳臂当车般无济于事。
此刻的安化侍已失去了锋境的修为,面对如此恐怖的精神威压已然陷于木讷。好在是鬼彻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中,那股透彻心扉的刺骨寒凉从刀柄传入心脉,令他不至于被天上的眼光直接杀死!
那只眼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它逐渐塞满了安化侍的整个眸子,逐渐塞满了整条正祥街道,逐渐布满了整片南淮城的黑暗苍穹。
无数赤红如珊瑚的血丝从瞳孔向外蔓延,由于没有泪腺和眼皮的限制,红血丝好似江河行地般爬满了整只眼珠。
最后,江河泛滥成灾,瞳孔被晕染淹没。
整只眼珠变成了一只遮天盖地的血腥玛瑙。
少年在巨大的血眼下显得那样渺小,仿若一只随意碾压的蝼蚁般不值一提。
血眼的光照在安化侍脸上。
惨白如纸。
又满溢蛛网根须般的血色残红。
唯有那把吞噬一切光源的鬼彻依旧淡定从容,还是以往那般又黝黑又丑陋。
安化侍紧紧握着鬼彻,仿若握着一杆巨大的救命稻草。
他已经开始七窍流血,脑中的神念意海此刻掀起滔天血浪。每经历一次涨潮落潮,便会有大把大把的浊血从鼻翼口腔里汹涌狂喷!
“醒来!”
腰间传来一声油腻的暴喝,安化侍随之猛然睁开了眼皮!
“幻象?”
他微微晃神,但脸上仿若水洗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伸手随意抓抹一把便是一片血红。
安化侍感觉神念意海还是那般剧痛,他抬头看向天穹,发现那只眼珠依旧高高悬挂,只不过比之前多了几分妖异与红润。
那些红血丝已经完全覆盖住了惊恐的眼瞳,交错复杂的恐怖密度仿若江南织造的顶级云锦。残余在细密血丝间流露的瞳孔是那样的绝望无助,直到被一层又一层的红色斑斓完全裹紧,将所有的害怕与慌张全部晕染上血色的惊鸿。
“眼中有罪便要饮血度之,穿上这身喜服你也可以沉沦苦海。”
钟梵苍老的声音在血眼下传出。
他的身影出现在正祥街尽头,黑色的袍子和已变纯白的羊头骨在雪月下分外扎眼。
安化侍不住地擦着鼻孔喷出的浊血,虽仍扛着刀却已是强弩之末。
“祭师攻击神念意海你是天照宗祭师!”
远方的钟梵闻言表情丰富,举起枯瘦的双手拍出三下脆响。
“能有此般见识,不枉我冒险出手这一遭。”
安化侍能够确定,此人的修为境界绝对要在李墨白之上,而祭炼之法也比手握鬼彻的温叔牙强盛太多。
他瞥了一眼手中的刀,隐隐感觉应当是它招惹了今日之祸。
但他没有丝毫弃刀的意思,腰间的肥硕头颅此刻亦是焦急呐喊——
“醒来!去巷口!”
一声暴喝下,安化侍再次睁开了眼皮!
“又是幻觉?”
他更为茫然地望着自家手掌,那些已经干涸的血迹还隐隐若现。
寡言的少年仰望街道尽头,忽然发觉钟梵已经走近了半数街道!
天上的血眼已经完全陷入血红,汩汩血流好似岩浆蜂蜜般在其上缓缓流动。
这还是安化侍第一次瞧见如此浓郁的血腥色泽,近乎凝固的红带来地道纯正的肃杀之气,在这原本漆黑如墨的夜色里挥斥方遒地划出死寂昭昭的一笔!
正祥街两侧的百姓店铺有些还点着灯,一些百姓听到街上的异动而推开门阀,但尽都好似行尸走肉般陷入迷惘与痴傻!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着血眼喃喃自语,口中流着涎水顶礼膜拜,浑然忘记了还在洗脚的孩子,也浑然忘记了已经熄灭的炉火柴堆。
安化侍握紧鬼彻和眼前的厄难对抗,但这些平民百姓却无一幸免纷纷大声哭嚎,他们不知缘由地开始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惨叫令整座城池陷入绝望的魔爪!
紧接着,有人开始取出绳索上吊自尽。
紧接着,有人开始冲亲儿女张开血口。
紧接着,有人开始凝望血月忘记呼吸。
更有甚者,拿着两把剪刀在喉咙上交叉猛戳,一边戳着一边咧开大嘴朝着血眼狂笑
安化侍从不关心别人的命运,但眼下他必须想办法逃离这场无声的屠杀。
刀柄传来的冷气还是那般刺骨,不至于让他彻底陷入堕落自身的疯狂。他瞥了一眼腰间的肥硕头颅,忽然眼角微皱产生一个古怪的想法:
“为何你不会受到祭师影响,难道说你是没有神念意海的无脑头颅?”
肥硕头颅闻言继续答非所问,将那双眯成缝隙的小眼儿努力睁成瓜子状——
“醒来,他快来了!”
一声更为焦灼的暴喝后,安化侍再次睁开了眼皮!
“到底怎么回事,幻觉中的幻觉?”
他茫然地抬起头,赫然发现钟梵已经仅剩十步之遥!
他能清晰地看到钟梵的狭长脸孔,甚至能看清他干瘪的五官和稀疏的山羊胡须。但还未等他缓过神来,他便见到了更为恐怖的事情——
整条正祥街上的灯火尽皆亮起,密密麻麻的尸体布满了整条街道!
死者全部都是淮南城里的无辜百姓,还有一些走南闯北的绿林盗匪。
那些寻常人家里的烛火此刻也瘆人恐怖,一个个歪曲拧巴的死者影子从灯火中映照出来,一蓬蓬炽热的鲜血在窗纸上肆意喷洒滴淌,画出一幅幅难以言喻的泼血山水画。
安化侍扛起刀便往巷口里跑。
他的双腿好似灌了铅般有气无力,过度的精神紧绷令他浑身几近痉挛抽搐。身后那个十步开外的活阎王还在步步紧逼,他眼下满心焦灼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逃生的门槛儿!
但是,少年依旧在跑。
无关于尊严,只关乎生死。
即便是这样,腰间的肥硕头颅依旧是满溢不忿。
它一直在唉声叹气,直到第十口气从断裂的气管抽进口腔,他语调古怪地喊出了最后一声呐喊——
“醒来,死期到了!”
言罢,少年再一次地睁开了眼皮。
他竟然还在原地,纹丝未动。
天上的血眼消失不见,地上的尸体消失不见,一切仿若从未发生过那般岁月静好。
除了,他还在流血的七窍。
除了,他已经崩损的神念意海。
他的面前多了一位老人。
钟梵静静地握着羊头骨,伸出枯干地手掌拍拍他的肩头。
“孩子,你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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