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维航在陆贺年面前也只能算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那些名将名臣的事迹似乎流传在别人的记忆和脑海中,书册上的白纸黑字,你别信,也许,就连那皇榜昭彰的,不见得就是所谓真相,所以他从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做下自我的臆断和评判。
“江大人真是快人快语。”陆以蘅不气恼,反而觉得爽利,相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和落井下石者,江维航出彩太多。
“当年北戎来袭,魏国公临危受命开拔启程,”要说起大晏朝历代征战兵伐中,周遭蛮夷虎视眈眈,北戎绝对是最危险的老虎,尤其是上一任北戎老皇,生性暴烈爱东征西讨,如狼似虎吞并漠岭十九部收归己有一统荒原,自然就觊觎到了大晏盛朝,多年侵扰试探下便选在了节骨眼上,“当时我皇新帝刚登基年月不久,朝中有九位权臣把持朝纲令新帝难免心生揣测顾忌,内忧不解,何以抗外患。”
江维航对过去的事更多的是来自于见闻和听闻,与其说任安宰辅是当年那九位挟持朝纲的权臣之一,不如说,他是力助当今皇帝破除权臣把持朝政的心腹者,的确,任安为君为国尽心尽力。
江维航见陆以蘅似沉思之中神游太虚,他的指尖轻轻在桌案上落下,执着那些性平辛苦的药材,淡淡道:“任大人没有表的意,就是不应再提的案。”天子对任安极其倚重,更何况,陆贺年那些旧事即便子虚乌有,可八万人死的不明不白,让你做个替罪羊,又如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案中案,情中情,局中迷局,管他生死是非、功名利禄,何必偏要翻他个底朝天呢。
陆以蘅的后槽牙紧绷了一下,牵扯那张疏冷的面庞带下三分细小的凛冽和不齿,江维航能感觉到她的矛盾和不忍屈折的倔强。
“陆小姐,本官有时候很欣赏你,忍不住想要劝劝你,你若是对天子的圣旨提出了异议,就得明白自己在和谁作对——”你在和大晏朝最至高无上的皇权过不去——那一十二人联名上疏,九五之尊既然下批了,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就算你魏国公府含冤莫白也绝对不能反抗半个字眼,除非——
你不要命了。
江维航的敬告陆以蘅心存感激。
“江大人知道,这世上最是何事荒唐可笑?”
“何事?”
“不畏苍天畏鬼神。”陆以蘅低垂下眉目兀自捣药。
江维航心头一怔缓缓吐出气息,他就说,他是真喜欢这个魏国公府的幺儿,陆贺年究竟是怎么在南屏把个药罐子养成这般——有谋略、有心意,用忍辱负重掩铮铮心骨,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忐忑不安欲言又止地就被营帐外的哄闹所阻。
外头大吼大叫颇有些撕心裂肺,官差衙役们怒喝暴起,顿乱成了一锅粥。
江大人和陆以蘅忙丢下手中的事夺门而出,这才发现几个衙役抓了个灰头土脸正骂骂咧咧的人,那人衣衫褴褛、神情恍惚,嘴角的唾沫都没抹干净,好似是惊吓过度带着几分癫狂之状。
“怎么回事!”江维航蹙眉。
“回大人,有人以讹传讹,散布谣言!”
“谣言?”江维航和陆以蘅对望一眼。
“是,这疯子在大街小巷骂骂咧咧,说封了盛京城的出入便是要所有人一起等死,到时候土一埋,火一点,就什么都没了。”衙役们怒目而瞪,看他恍恍惚惚,唾沫从嘴角淌到了脖颈子都不自知。
“胡言乱语,”江维航袖中的拳头捏的咔咔直响又无可奈何:“既是个疯子就将他送到大营中看护起来。”
“慢着,”陆以蘅低眉上前,那男人被摁在地上嘻嘻哈哈的,“我瞧着,脑袋瓜挺好使的。”至少,比那个在朝廷里出馊主意的大人有理有据多了。
疯子?
呵。
那疯子盯着陆以蘅的鞋履踩在自己跟前浮起小小尘土,他哈哈一笑,突得又朝地上恶狠狠啐了一口:“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他扭动着身体拧得自己的胳膊直泛疼,面红耳赤惊嚎起来,“你们——你们都是索命鬼,封城,封城就是自取灭亡!你们活不了,我们活不了,大家都活不了!”
他瞪大眼睛的时候血丝布满,偶尔尖啸偶尔冷笑,叫一旁的衙役们看了都毛骨悚然,疯子的疯话何尝不是在暗示当初第一个要求封城的人,就是罪魁祸首——陆以蘅。
江维航的眼神微微一眯看向陆以蘅,那小姑娘歪着头,脸上没有半分别样神色,反而蹲下身一把掐住那狼狈不堪疯子的下颌,强迫他的目光直视自己的明眸。
“继续。”她淡淡道,竟有了三分看好似的味道。
疯子微微一怔,充满血丝的眼球动了动,目光下意识的撇开,看天看地,嘴里咿咿呀呀的:“你们封了城池又治不好病,哈——那不是,不是在拿咱们老百姓的命当赌注,要咱们一起陪葬?!”他瞪着眼睛强硬的昂起头在衙役们脸上逗留一圈,“我知道,那些皇亲国戚一个个的都偷偷的溜出了城,很快,皇帝也会走,带着那些后宫女眷全都逃了!嘻嘻——”他说的有模有样还撅着嘴直发嘘声——嘘,皇帝老子要跑了,就留下盛京城里的贱命等死呢!
现在谁乖乖躲在京中,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呀!
陆以蘅唇角微抿没忍着拳头已经狠狠的砸到了疯子的脸上,那人的鼻血顿时如注涌下,他呆滞错愕大概压根没料到眼前的小丫头会突然将自己的鼻梁打断。
“你——你——”他抹着血迹斑斑,神色里惊慌乍现,脖颈子里的衣襟狠狠一勒连呼吸都困难,人已经被陆以蘅提小鸡似的从地上硬生生拖拽了起来。
他们身后,是宽敞却无人空寂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有着高耸的禁城楼门、紫金巍峨。
陆以蘅的手缓缓抬起指向那街道深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大晏王都,你转过头看看自己的身后,那里有武文百官、有九五至尊、还有我盛京屹立百年的威严殿堂,谁迈开这脚步,谁丢下这子民——”她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几乎是从齿间咀嚼出来,落下口都激荡起空气的轻颤,“你看清楚,皇亲国戚没有走,府尹大人没有走,盛京城悬壶济世者还没有走!”
却偏有人,爱装疯卖傻,一张嘴颠倒是非黑白,蛊惑人心倒是巧舌如簧!
“你这么珍惜自己的命,这么害怕掉了脑袋,来人啊——”陆以蘅怒喝,“把他送到顾家药庐去,好好看一看什么叫做生死不能,什么叫做垂死挣扎!”
药庐中的病人,每天都在水生火热里,药庐中的大夫忙着救死扶伤,他们不顾自己生命的安危,却要遭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胡乱诋毁。
简直该死,该杀,该剐。
“喝”那人闻言顿时倒抽一口气,双腿发软,跪地求饶,竟也不似初时的疯癫模样:“不要、不要把我送去药庐,不要!”顾家药庐是个什么地方,早已被患病者占据,太医院将集中防治营设在附近,谁对那地儿都是避如蛇蝎,一个不小心,明日躺在里面生不如死的,就是你了。
男人嗷嗷狂吠被衙役们拽着拖走。
疯子。
呵!
陆以蘅不为所动,这么想装疯卖傻,就学学真正的痛苦、挣扎、无能为力。
“如此危难时刻妖言惑众,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以蘅对此深恶痛绝,“还请江大人下令,但凡在危急之时还不分青红皂白煽动百姓,造谣扰乱民心者,杀无赦。”
江维航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缓过神来,小丫头处事不乱、处变不惊,临危受命时果断决然直叫人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江大人忙退却点头:“本官正有此意,这就立禀晋王与九门。”
“多谢江大人,方才臣女越俎代庖了。”她一时激愤下令,似是没将身后的江大人放在眼里,瞧瞧,江维航才提起早朝有人想要谄媚帝王心术,现在就有人以此造谣生事,你以为只是个疯子胡言乱语吗——背后,究竟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想要利用疫情来惹是生非,党同伐异。
恶毒之心,令人作呕。
江维航深谙超重限额岂会看不出这等伎俩:“哪里那里,有陆小姐相助本官甚是安心。”他不以为意,对陆家姑娘很是宽纵,这丫头自发现疫情以来的每一步都叫人拍案叫绝。
这是实话,朝廷里近来也是愁云笼罩,早朝晚朝匆匆而过,身体稍感不适的都统统遣回了府中“休养”,太医院召回了不少人料理后宫内苑的安危,江维航偶尔与秦徵、顾卿洵碰头商讨疫情,虽未必乐观可几人对于陆以蘅倒是不约而同的赞赏,尤其是秦徵,脸上没表情,话头也不多,可看得出对那姑娘许多的处理方式也报以宽慰。&lt;/p&gt;</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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