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刚过,邙县初迎雪暴。
天微亮,疾风行,天地云卷,雪花纷乱。
县城内外,昏天黑地,风雪急时,几不分白昼。
城东小巷常有野猫野狗流窜,暴雪之下,不见行人,猫狗也不见了。
封天的雪雾中,留有一单调的人影,冒雪而行,一身单薄的衣裳,佝偻着身子,在积雪的地里留下长长的痕迹。
街边的小茶摊柴火正旺,坐上热水冒着热气,茶客冒雪相聚,聊的正是昨日县衙之事。
几个人围着,圈起屋棚下的另一方温热天地,与一步之外的疾风骤雪是鲜明的对比。
“咳咳给口水吧”
寒冷瑟缩的声音出现在茶摊外。
茶摊里的茶客各色臃肿的袄子,围在茶炉前,缩着身子,搓着手,哈着热气。
茶摊外,来人衣着单薄,身上压着厚厚的积雪,风中摇摆颤抖着,吐出的浊气都将成冰。
“去去去”
茶摊老板厌烦地驱赶,只当是不知何处来的乞丐。
但一位茶客眼尖,觉得此人似有几分面熟,便低下头换个角度去瞧来人的脸。
这一看,茶客就是一惊,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牛牛大”
“牛大”
听这二字,茶客惊诧四起,宛如见了凶神,离得对方远远的。
“咳咳”牛大弓着身子,继续咳嗽着,“我只要讨一口热水喝。”
“老板,赶紧给他水,让他赶紧走”
茶摊老板却是冷哼一声:“别人来讨,非说一碗水,就是一碗茶也能给了。就是牛大这厮,想也别想”
牛大久居城东,名声震慑全县,城东百姓见之如见瘟神,谁敢跟他扯上半点儿关系
这一代的百姓无一人不被牛大欺辱过,每个人都怕他,每个人也都恨他。
茶客不知情况。
但茶摊老板日日在此,对牛大的近况心知肚明。
这厮可算是遭了报应
数月前身染重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吃了各种药,都不见好。
现如今,坑蒙拐骗来的家底都已经败光了,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以往的一帮兄弟早就跟他断了往来。
他只是一个人,而且病入膏肓,没有半点儿威胁。
茶摊老板可不怕他
只恨不得这邙县的祸害早点儿死。
“老板,你可别招惹他,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哼这家伙可没以前那般威风了,病入膏肓,命不长久,谁还会怕他”
茶摊老板肆意笑着,朝着牛大吐了口唾沫。
换做以前,这牛大不冲出将这茶摊老板打个半死
今日却没有丝毫脾气,见此情形,却是默默转身,准备离开。
几位不明所以的茶客见状起疑:“这还是牛大吗”
“你看他,病得都快不行了哈哈哈,真是报应”
“以往欺负咱们乡里乡亲,老天终于开了一次眼。”
“牛大,你不是挺横的吗今日为何哑火了”
声音飘在风雪中,吹进了牛大的耳中。
这一刻,牛大已无心去愤怒,心中所有的执念强撑着身子。
他运气不好,昨夜拿了药方和钱,药铺却已经关门。
今日一早出门买药,却遇到了一场雪爆。
又遇今日咳嗽不停,实在难受,若不顶风冒雪取药,怕是熬不过今日了。
牛大是个彻头彻尾的痞子c恶棍。
有着数不清的缺点和恶习。
但他这一身痞气和狠劲儿也成就了他超乎常人的坚韧。
“都盼着老子死咳咳老子绝不会死等老子抓了药,会让你们都付出代价的”
牛大心中恶念生起,自他犯病以来,尝尽了世态炎凉。
只等他病好恢复之日,便是要让所有辜负c轻视他的人尝尝报复的滋味。
慢走几步,牛大不甘回头,狠狠瞪了茶摊一眼。
不想茶摊老板继续轻慢笑着,忽然大喊一声:“想要一碗水是吧我给你一盆”
说完,茶摊老板举着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朝着牛大当头泼下
哗
牛大被这一身刺骨的冰凉直接打倒在地,本就冰冷的身子惊此冰水洗礼,体温骤降,嘴皮瞬间乌青起来。
如此病体,又是寒冷,又是风雪
换做常
人早已一辈子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但牛大却紧咬着牙,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一般,一瘸一拐也要死命地起身。
“哈哈哈,牛大,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赶紧死了吧,没有人会同情你的”
牛大浑身都在发抖,艰难地拍打着身上的冰碴,不再停留,艰难前行。
好在药铺不远,就在茶摊前面几十步。
大雪天,好多铺子都没开门,所幸这家药铺的门还开着。
“抓抓抓抓药”
药铺掌柜见此狼狈之人,吓了一跳,本想叫他进来避一避,可一见是牛大,话就止住了。
牛大先把银子塞给了掌柜,然后拿出了一个药方。
“照着照着上面的药抓”
掌柜的点点头,亲自给牛大抓药,小心翼翼包好塞给了牛大。
牛大正要转身离开,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身子快不行了,牛大心里明白。
薛神医说过,要他一定去两家药铺分开抓药,不能暴露薛神医的秘方。
但牛大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第二家药铺,很可能自己会死在半路上。
想了想,牛大又给了掌柜一粒银子,拿出了第二个药方。
掌柜看了看,没多说,赶紧抓药,想要快点儿送走这瘟神。
片刻功夫,牛大拿着两副药捧在怀里,视若珍宝。
临走之际,还不忘给药铺掌柜的鞠了一躬,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继续蜷缩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
此乃稀罕事,谁曾想“邙县第一狠”会给人鞠躬说谢谢
药铺掌柜望着牛大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犹豫一下多说了一句:“两副药相冲的,分开放置,分开服用,知道吗”
一听这话,牛大脚下一顿,缓缓回头:“若一同服用会如何”
“一同服用那可是会没命的。”
牛大浑身一震:“真的”
“哎,我是开药铺的,自然不会让自家的客人害了病。我不知你的药用在何处,但两副药不能同服,给你开药的大夫难道没有说过”
牛大心底里一寒,再次朝药铺老板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一番示意,牛大步入雪中,忽然将视若珍宝的药扔在雪地里,狠狠地踩了一脚。双手握拳,全身僵硬,却在风雪里孤独地颤抖着,越来越厉害。
也不知他这番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怒。
牛大把一切希望寄托于薛神医,不想对方却想要他的命
这一刻,希望破灭,牛大的世界里仿佛没了光明。
无人的雪幕长街,牛大跪倒在地,望着漫天飞雪连怒吼的力气都没了。
绝望之际,牛大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治好了瘟疫的道士
“西郊曲家”
这是最后的希望,牛大强撑着身子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往西郊的路上,但绝不能死在没有希望的绝望中。
这一场暴雪来得突然。
邙县百姓无人做好准备。
县城里看似无人,但各家各户都在发生各家之事。
暴雪未阻挡牛大的求生之路。
也未阻挡林家的采办之途。
还有十日就是小岁评。
林家因林小姐的病迟迟没有准备。
乘着最后十日,林家调度出家里所有可用的财务,全家上下所有事务都要以小岁评为主。
采办已默默进行了数日。
林家不是特例,整个大唐,各个家族,都在近几年出现了大大小小资金紧张的问题。
以往世家主要的经济来源并非各行生意。
世家都有自家的骄傲。
士农工商,凡为下品,皆不入士族之眼。
士族把持天下的数百年间,世家靠着为天下文人的举荐信就足够维持家族运转,还能过上富裕生活。
百十年前,文人想要出人头地,只需要名望之家的一句话。
无数子拿着成千上万的银子求评,还世家心情。
更不是收了钱就一定会给予好评。
现如今,科举让寒门子弟有了新的出头门路,想要求世家评语而扬名天下的人越来越少。
世家的评语在天下文人的心中占比也越来越轻。
自然是没有多少文人再把钱送给世家。
靠着给文人写评语的世家少了主要财源,自然一年不如一年。
林家的林宣也是近年产物,是为了家族运转而不得已的出路。
一年前,林家兄弟闹翻。
林庭正得了家主之位。
但纸厂却分给了弟弟。
如此一来,家主这一脉就没了经济来源,就靠着几代人攒下的家底和微薄的教学收入维持,哪能富裕
林庭正开始为此事犯愁。
好在有兄弟承诺,愿意帮助哥哥渡过难关。
如此,林庭正方才有了底气,大刀阔斧去置办东西。
数日采办,林家就花掉了三千五百贯钱。
整个幽州各大商户都有林家的单子,家中余钱全部花了出去,还大方地开了上千贯钱的欠账。
今日大雪,林庭正让刘管家去城东的兄弟家中,看看兄弟答应的钱何时能到账。
刘管家行至城东,与那寒风中孤立疾走的牛大擦身而过,却见前方城外忽然火光冲天。
安静的风雪中有人惊叫着:“不好了林宣的纸厂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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