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逯宗毅的灵柩终于在停灵数日后入土殓葬。大殓之日,殡葬队伍也算浩荡。他这前半世风光无限,后半世行尸走肉的日子终于是彻底了结。
日短星昴,时值仲冬,已是繁霜满地。白幡、引魂幡、经幡连天接地,令天地间如搓棉扯絮一般,白茫茫一片……
权逯荼白身着斩衰,木然地被辛不平推着行于队伍的最前面,毫无悲戚可言。皇子及宗亲们都跟在他的身后。再后,是一群哭丧的优伶。该哀伤的一个都没有哀伤,不相干地却哭声震天,使得整场丧礼如同一场荒腔走板的闹剧。
入殓罢,众人皆各自散去。权逯瑾晏的四马安车里,三人坐着皆是一路沉默。直待太子的车驾已经远去,权逯瑾晏一直以来的隐忍终于一溃而发,猛地一拍窗牖,恼恨地道:“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们胆子竟会如此之大,父皇眼皮底下都敢下手。”
权逯琮昱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冷嗤一声:“不下手又能怎样,难不成他们等着被父皇查到罪证,束手就擒吗?”
权逯瑾晏一听这话更是气恼,又重重地捶了捶身下的板凳,直捶得自己的手心发疼,恼恨地道:“我当时就不该离去。”
权逯珞晨见他恼恨自己,便劝慰道:“你不用恼,父皇未必不会怀疑到他们。听说这两日父皇一直卧病不起,十分冷淡梁氏,可想父皇是有所察觉的。”
权逯琮昱接口:“没错,我觉得,你当日尽早抽身是对的。此事抽丝剥茧,我们还是静待后续为上。不过,我过几日便要回雍州,此事你们一定要小心为上,免得被人下了套子。”
权逯瑾晏却是不以为然:“我们行得正,坐得直,能被他们下什么套子。”说这话,他又皱了皱眉,“你非得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去吗?”
权逯琮昱道:“必须回去,这两日得到军报,高康的边军不断故意寻衅。”
权逯瑾晏一听又来了气:“老是这样不痛不痒地,想打何不痛痛快快大干一场。”
其余两人知道他心里有气无处撒,也不愿再惹他,便都不再吭声。
......
一夜新霜打满地,落眼之处皆是一片似雪非雪的苍茫景象。稀稀疏疏的芦苇东一丛西一丛地矗立在寒塘边,蓦然堆起的新坟青冢孤立,这寒汀疏林的天地间只一座新坟和一间草舍,倍加萧索。江流王权逯宗毅已经在日前已经下葬,永恒地安息于此。无论前半生是怎样的荣光万丈,后半生如何含污忍垢,他的一生就这样寂灭了!沧海沉浮,纵有再多的不甘,终也敌不过天命所归。
草庐旁,权逯荼白坐于一副棋盘前,执子踌躇,似是陷入沉思。辛不平已经被宁帝亲自指派在京中任职,再也不用在荼白跟前侍奉了。每日间,权逯荼白除了自己和自己对弈之外,别无他事。看守墓地的兵贾早把看成了傻子,都自动地避他远远地,只在门亭处守着,每日只定时三餐给他送来清粥小菜便算了事。
“世子。”清晨的晨雾中,有个苍厚的声音穿越而来,搅扰了权逯荼白的思绪。?权逯荼白望向寒塘的对岸,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之人正坐在岸边垂钓。
权逯荼白淡淡道了声:“过来吧。”
那人起了身,抛了手上的鱼竿,又在河岸上寻了几根木头,分别抛入水中,接着纵身一跳,凭借着轻功,将那几根木头当做踏板,竟轻松地就到了权逯荼白的身边。
纵便斗笠遮面,权逯荼白看不清那张脸,单凭那声音也能知道,来人便是褚昂久。果然,褚昂久道:“禀世子,四鸿于日前已经到京,现居于鸿儒客栈,我如今已将李妙手转移到客栈之中了。”
权逯荼白点了点头道:“嗯,有四鸿掩护,他们便算是将全京城掀翻,也断然不会冒犯四鸿的,你尽可放心做你要做的。”
褚昂久点头微笑道:“属下也是这么想,诚如世子所料,玄衣司已经派出使者打听属下这些年的踪迹了。”
“嗯,那你尽可以将消息放出来。”
“属下已经放出了,如果查到,那三驸马必定不能安然回伊兹,权逯玹晟势必会受到牵连。”权逯荼白望了望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默然数时,最终一改终日不变的面容,轻扯起唇角。
褚昂久又道:”但不知那两本书该如何处置?“
权逯荼白望了望棋盘,终于将那颗子落了下去,”他们不是很想要吗?就交给他们好了。“
”他们?谁?“褚昂久一时不明。
“谁最想要就给谁。”权逯荼白终于将那颗棋子放落。
直待看到权逯荼白的那颗白子落处,褚昂久方才明白过来,不由诧异道:”世子是说给权逯玹晟。“
权逯荼白反问:“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褚昂久满腹诧异,“可是,只怕他——”
权逯荼白截断了他的话,“四鸿既已来京,这个时候那两本书非但毫无任何意义并且还成了烫手山芋,谁碰谁就遭殃。权逯玹晟不至于这么笨,他定然会转手于他人。”
“他人?那又是谁?”褚昂久处在了云里雾里之状。
权逯荼白冷冷地问他:“你认为他如今最想除去的是谁?”
”太子?世子是说,他会拿着书去嫁祸太子?“褚昂久总算是明白过来。
权逯荼白没有搭理这问题,却问:“我们的人布置得怎么样了?”
褚昂久道:“除了翊王府安插不进去,其余各府都安插进去了,包括京中各要臣的府中。”
权逯荼白难得露出比较有兴致的神清:“京中的翊王府不过是空有其壳,倒是无关紧要。只是翊王此人,目前还不在我指掌之中。日后跟他交手,想必会很有趣。”
褚昂久也颇有兴致,“看来这翊王殿下,属下日后倒是也得会上一会。”
权逯荼白只呆呆望着棋局,又落下一颗黑子,半晌,方才出声道:“开局了!”
褚昂久笑了笑:“世子算无遗策,我们定能胜者为王。”说罢,又重复他来时的样子,翩然飘远。
……
千言殿里,任九篱神色萎顿,他是实在弄不清楚,两个大活人为何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了踪迹。连日来,他几乎已经将整个京城翻遍了,却怎么都翻不出这两个人来。好在,今日总算是另有收获,可以将好消息带给权逯宗泽。“陛下,臣今日在鸿儒客栈查到括苍四鸿已经进京,据说他们在此前已经占卜得知,那两本书已经位于京中,所以便急匆匆赶了来。”
“占卜?”权逯宗泽一脸不可置信,遂又发问:“既如此,那之前为何就没能占出这两本书置于江流之处?”
任九篱道:“回禀陛下,当时臣下也是这么追问的,他们说:此前十几年来,他们只能查探出那两本书位于煞气过重且不见天日之处,所以一直未能探得详实。”
宁帝一想,觉得还算有几分道理,道:“那既然如此,你就没问他,他们能否测出那两本书此刻藏于何处?”
任九篱脸上微微露出得意之色:“臣问了,他们说,他们已经测算出来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天机不可泄露?。从此,他们便跟臣打起太极,再不肯如实回臣的话了。”
宁帝细细琢磨任九篱的话,好半天终于点了点头,又交代任九篱道:“你记住,书的下落还是得要查找,但四鸿既已到此,此番便再也不能放他们归去。如若,他们终究不能为我所用,你该知道怎么做了?”说罢,桌旁的茶水已经被他倾倒于几案之上。
“是,九篱明白了。”说着,正欲退出去,却听宁帝又是一句叮嘱:“对四鸿,要先以礼相待。鸿儒客栈已经被你们搅得翻天覆地了,那就不要再查下去。既然该查的都已查了,那就去没有查过的地方查。”
任九篱等了多日,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不由一阵激动,折过身来问:“没有查过的地方?陛下是说京中各官员住处吗?”
宁帝道:“除了宫中,其他地方无一不要漏掉。但切记,一定要速战速决,以免他们有所怨言。”
任九篱忽地又匍匐在地,“?臣恳请陛下降一道明旨,这样九篱好办事。“
”也罢。“说着,宁帝拿起桌上的绢纸写了起来。
任九篱正待领旨出门。谁知,还不待他离去,却听有人来报:“陛下,玄衣司掌尊朱托在外求见。”朱托匆匆而来,令权逯宗泽和任九篱没想到的是:朱托带来的是褚昂久的消息。“陛下,臣派出的玄衣使还未归,却在无意中查得褚昂久这些年!一直身在伊兹,而且他此番是为三驸马的护卫身份进京来的。”
“什么?”权逯宗泽大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褚昂久竟跟三驸马牵扯在一起,但这跟夜哭和郭本的事相比,他显然好受许多。驸马本来就是他国人,这些年,他也深知那些外邦对于四鸿也是一直觊觎在心的。此番,各位驸马进大宁境内名为为太后贺寿,实为探查那两本书的下落。但他没想到的是,驸马竟在他眼皮底下跟他争抢。只听朱托一一细禀:“臣打听出,褚昂久入伊兹已将近有十年,这些年,他在伊兹化名为祎者,一直是伊兹王的贴身护卫。不过,他在伊兹无亲无故,在朝中也从不与任何人结交,至今仍孤身一人。”
“这样说,我们是找不到他的软肋了?”说着,宁帝又是一阵气结,胸口又开始发闷。
朱托回道:“臣在京中只打听出这么些消息,等玄衣使回来兴许能有更多的。”
宁帝踌躇良久,方对任九篱道:“九篱,你带人暗中控制住各位驸马所住的驿站。”
“各位驸马吗?”任九篱颇有些怔忡。宁帝眸光深邃地瞟了他一眼,这才对他道:“京中所有可疑人等一律不得放过,尤其是三驸马,更要严密关注一举一动。”说着,又朝朱托发问:“崔琅那边呢?他的事查到多少?”朱托一阵惶恐,慌忙下跪道:“回陛下,崔琅这些年恪尽职守,谨小慎微。和宫中任何人看似亲和无忤,实则又保有距离。和任何人都没有嫌隙,却也无一人能和他过从甚密。”
权逯宗泽问:“宫中查不到,那他可还有亲眷什么的吗?”
朱托苦笑道:“回陛下,崔琅老家确实还有一个侄子,只不过他的侄儿近日不知为何竟搬了家,搬到哪里臣下一时竟没能查出来。”
“既然还有亲眷,那就继续查,直到查出来为止。”宁帝眼中放出光来,说罢挥了挥手,令二人退出去。大殿中,再一次空寂无声,宁帝望着空荡荡的寝殿,一脸颓然。闭上双目,脑中又一再浮现那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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