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太后寿诞

小说:人世成局 作者:恣意青衫
    虽没有丝竹管乐,但万昌宫的气氛依然是其乐融融。江流王权逯宗毅原是先皇权逯戟皇后所生的嫡子,而如今这位宁帝正是权逯戟的妃子所生,便是目下这位太后,她虽跟权逯宗毅并无血缘之亲,但大宁向来以仁孝礼义治世,碍于皇家颜面为免天下人诟病,依然将宴请群臣的寿宴取消。

    没有礼乐的万昌宫跟往日并无太大区别,皇子妃嫔公主驸马们此时都已身在万昌宫里了。几名远道而来的公主正偎在太后身旁以尽天伦。忽然,有宫人在门外大声宣唱:“江流王世子到。”

    殿内的众人听得这声,立时纷纷归了原位,凝神摒气地等待着见那个听说有着“惊世面容”的权逯荼白。不时,一名内侍领着辛不平和权逯荼白进来,众妃嫔们不觉都是一副骇然的面容,那张脸竟无一块平复的皮肉。

    宁帝已于他们之前到了,有生之年,这是辛不平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权贵,腿脚不免有些发软。

    站到立定的位置,辛不平早已匍匐在地,权逯荼白则道:“荼白见过太后,恭祝太后万寿金安。”太后半眯着眼听他请过安,微扬起手,用她那苍老的声音道:“荼白,过来,到皇祖母这里来。”

    辛不平不敢有所行动,打眼看了看宁帝,见宁帝点头示意,于是便将权逯荼白推至太后身前。太后年迈,这几年来视眼每况愈下,现已近乎失明。她伸了伸手往前触了触,却摸不到面前有人,便道:“起来回话吧。”

    殿中一阵尴尬,刘得用道:“太后,世子腿脚不便,人已在跟前了呢。”

    “哦!”皇太后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脸凝神细思的样子,想罢又招了招手:“那再往前来,让老身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模样。”

    辛不平又有些犹疑着将目光转向皇帝,见宁帝还是示意听皇太后的,便又将权逯荼白推得近了一些。此时,太后才微眯起眼,双手抚触到权逯荼白的脸上。整张脸上竟没有一块平复的皮肉,太后原本微启的笑颜顿时凝滞了起来,小心探问:“这是怎么了?”

    “儿时不小心被火烛烫的。”他说时目无杂尘,竟不像在说自己的前尘往事。“烫的——”太后一脸忧戚之色,脑海中闪现那些诡怖的画面。又问:“那你的腿?”

    “是父亲练剑时伤的。”荼白淡淡一句,依然没有丝毫怨怼和痛惜,仿佛被伤了腿的依然不是他自己。

    “练剑?”太后脸露诧异之色,眼中闪过几许忧戚,自己在心底咕哝着:权逯宗毅虽说也略通武功,但素来更偏好文墨,并不怎么喜欢舞刀弄枪的,况且他又受了膑刑,怎地——她也实在不敢细想下去,一个小小孩童竟要遭受如此多的苦难,一时心里不胜凄惶,双手却依然停在他脸上的陈年旧痂上略微停顿,思绪飘到久远之前......

    那年,身为皇长子的权逯宗泽在边关屡立大功,收复多处边地,一时军功显赫。恰在这一年,老皇身体多病,风疾久久不愈,皇长子攘外,太子安内,大宁的国政倒也是隆隆日上。而后,皇长子权逯宗泽凯旋而归,忽然宫城中留言四起,老皇头风之事是因为后宫巫蛊之术所致。皇帝听闻立时震怒,下令玄衣司严加彻查。不久之后,竟查出巫蛊之术背后的始作俑者竟是当时的项皇后,其意是为助太子早日登基称帝。老皇震惊愤怒。尔后,项皇后被赐白绫自缢而亡,久不下病榻的老皇竟亲自下令并监管权逯宗毅执行膑刑。废太子遭受膑刑后,带着废太子妃及小皇太孙被圈禁于江流。手握兵权的权逯宗泽,自然成了新太子的不二人选。而老皇权逯戟也在那场巫蛊之乱后却很快就过世了,次年,新太子权逯宗泽登基......

    这位双目失明的皇太后心头不断翻涌着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腥风血雨,那年的巫蛊之祸杀戮连连,血流成渠,受牵连的人一批接着一批。那满城的肃杀之气,到现在想起来还会让她心有余悸。所幸,随着权逯宗毅的被放逐,这场杀戮也终于逐渐消停。

    “母后。”梁贵妃见她有些失态,轻轻叫了一声,太后却是如同没有听到一般,依然将手按在权逯荼白的眼眉鼻翼间不停游移。又过了一阵,不知为何,声音竟有些轻颤:?“你如今该是二十七了吧?”

    权逯荼白道:“是的。”

    太后满目伤怀,悠悠叹息,不知为什么,却发出一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瑾晏——也跟你同岁。”

    宁帝和梁贵妃脸上皆是一变,年岁稍长的太子和德王也似想起什么来,只有权逯瑾晏一脸茫然,“皇祖母记错了,孙儿如今正二十三,怎么可能和堂兄同岁。”

    皇太后竟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手指依然细细地在权逯荼白的面容上仔细轻触,良久之后,又轻叹:“我们家孙子辈面容皆肖似其母,女儿们才肖似其父,只有你一点都不像江流王妃,你骨相嶙峋,眉眼轮廓都像极了你的父亲和你伯父,还有——你的皇爷爷。”

    皇太后面上拂过几丝黯淡,殿中却没人再注意她了,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在了权逯荼白身上。大部分皇子和妃嫔公主们并未见过江流王本人,殿中女子们之前谁都不敢过多看权逯荼白那张布满伤痂的脸。此时细下打量,只觉得他脸上的眉目都已模糊,哪里还能看出像谁。心中不禁都在腹诽:太后真的是老糊涂了。

    只有太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权逯荼白之后,才开口,“皇祖母说得极是,堂弟确实比我们都更像父皇几分。”

    宁帝似乎有些不耐烦于这些琐事,终于开口,“母后,快让荼白入席吧。”

    太后回过神来,方道:“对对,快入席吧。”那名内侍又在一旁引领着辛不平,“请世子和太子殿下同席。”辛不平久居于闭塞之地,全然不懂这礼数,跟太子同坐,无疑是宁帝的试探之意。哪知权逯荼白不懂,辛不平也是不懂,竟没有半句推辞。待权逯荼白入座,太子倒是没有因此而生半分嫌隙及不快,一如既往地和善。太后心知大家都已来齐,独独缺了权逯琮昱,一时又牵挂起,“也不知琮昱到哪里了?”

    宁帝的随身太监刘得用回道:“回太后,方才已有人来传,说翊王殿下已经进城了,想来已快了。”

    太后道:“让他直接来,不用回府更衣洗漱。今日家宴,自家人不讲究这些。”

    刘得用道:“陛下知道太后念翊王心切,早已吩咐下去了。”

    刘得用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殿外又传来宣唱声:“翊王殿下到。”太后喜笑颜开,梁贵妃顺势溜须拍马一番:“母后是福厚之人,这福厚之人总是念什么就来什么。”一席话,说得太后更是笑逐颜开。

    不时,依然身着甲胄战袍的权逯琮昱进了来,一脸的风尘仆仆,而众人的目光却都停伫在他身后跟着的一名高鼻深目、衣着怪异的高僧身上。只见权逯琮昱撩袍跪倒之时,那名高僧也屈膝见礼。权逯琮昱朗声恭祝,“琮昱恭祝皇祖母千秋万年。”

    太后满面慈爱,“嗯,快见过你父皇吧。”

    权逯琮昱微微侧了侧身,面向宁帝时双目微冷,方才的神色也顿时收敛了些,“儿臣见过父皇,因来时匆忙,不曾来得及更衣换装,请皇祖母和父皇原谅。”

    “无妨,都知道你来去匆忙,快起来吧。”宁帝冷淡地回应。几乎整个大殿的人尤其是那几个别国的驸马爷,似乎都在热切地注意着这对父子的关系。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出宁帝对于他那个被称为战神的儿子并没有父亲对孩子的苛责和宠溺,而是一种对重臣般的客气与疏离,两人之间,除了隔阂与淡漠,再没有别的。当然,这结果显然是令他们这些番邦驸马大为满意的。

    “这一路这么赶,倦乏了吧?”皇太后对他的疼爱一如少时。

    权逯琮昱只是笑笑,柔声道:“不辛苦,皇祖母,琮昱未曾给皇祖母准备礼物,但给皇祖母带来了一个人。”

    “哦?是什么人?”太后显得兴致很高。

    权逯琮昱向那僧人示了示意,那僧人开口:“贫僧阿毗那蓝奴婆见过太后。”殿中诸人,只有太后不知那僧人的存在,但太后听出那僧人口音异常,名字奇怪,不觉有些诧异。只听权逯琮昱解释道:“皇祖母,他是伊兹的高僧,名唤阿毗那蓝奴婆,琮昱曾亲眼见他用金针拨障之术治好不少人,此次特意请了他来为皇祖母治疗眼疾。”

    “原来如此,这好——好,老身一直说,孙辈中你是最有孝心了,皇祖母果然没有白疼你。”同样的话她今晚几乎跟每一个皇子公主都说过,好在大家都已习惯也不欲计较。

    说着,太后又道:“今晚是素宴,就让法师也入席吧。”

    “是。”

    权逯琮昱和那僧人正准备入席,忽听太后又开口:“琮昱啊,你还没见过你堂弟荼白吧?”

    “还不曾见,不过我一进城,便已经听说王叔的事了。”说罢,权逯琮昱转身看到太子身边的那个陌生面孔,料知便是荼白,拱手一礼:“堂弟请节哀。”

    权逯荼白淡淡地回了个礼,目光很快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番:面前的这个权逯琮昱,一身冷硬的气势,和其他皇子相比少了些金贵之气,整个人似被一身傲骨撑着,一双眸子虽看着也是温和,实则眼锋扫过之处会令人无端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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