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盗亦有道

    龙宝斋的高掌柜,近两年春风得意,龙宝斋筹建时期,都城的一些大掌柜都持观望态度,毕竟谁也没做过拍卖行,难保做折了,有损声望与地位。只有他这个刚从岐郡来都城的倒霉蛋,应下了这门差事。

    说高掌柜是倒霉蛋,一点都不夸张。高掌柜在岐郡也是手下管辖着三家古董铺子的大掌柜,两年前,他的一个在都城混得风声水起的同乡,力邀他来都城为自己主子打理都城八家铺子的总账,高掌柜向往都城已久,随即辞了差事,来到都城,好巧不巧他刚到都城,同乡的主子就因与山匪牵连下了大狱,连带查封了所有名下产业。

    走投无路的高掌柜,经人引荐,应下了龙宝斋的差事。没想到龙宝斋因法不禁即可拍的经营理念,短短两年的时间就名声远播,先后开设了古董字画、古籍善本、古玩杂项、珠宝首饰、雕件工艺品、文章手稿等多项专拍区域,不仅吸纳了都城的众多拥趸,大历朝各地的卖者与买者也纷至沓来,生意火爆令人艳羡。

    高掌柜因祸得福,春风得意,去年连收了两房妾侍。而这几天高掌柜却一反常态,以前不是贵客迎门,或千两以上的生意,都无缘得见一面的高掌柜,现在见天儿顶着乌黑的眼眶,坐在铺面门口的椅子上,时不时的梭一眼多宝架上最显眼位置上摆着的锦盒,梭一眼叹一声气,再梭一眼再叹一声气,如此反复,吓得几个伙计手足无措,吃饭都不香了。

    好不容易挨到春拍的前一晚,高掌柜打发了伙计,又看了一眼多宝架上的锦盒后,上了门板落了锁准备回家,没想到一回身却见一个微胖的白面中年男人立于身后,高掌柜这几天诚惶诚恐,此时更是吓了一身是汗。

    白面男子丹凤眼,嘴角噙着笑,背微微有些驼,衣着不见十分华贵,但周身气度不凡。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人,挂刀佩剑、面沉如水。

    高掌柜一个激灵,心知这几人不是善茬,未待高掌柜开口,那白面男子语中带笑询问:“这位可是龙宝斋的高大掌柜?”

    高掌柜拱手还礼:“正是不才,不知贵客寻高某何事

    ?”

    白面男子依旧客客气气:“无甚大事,但在这街上说恐也不妥,不知可否店中一叙?”

    高掌柜后脊梁又起了一层汗,自他得知那红宝石镯子的秘辛,反反复复考虑了多种后果,最惨的一种就是被杀灭口,因而终日惶惑不安,之所以没有逃之夭夭,说穿了就是被这两年的功名利禄牵绊住了。

    高掌柜思绪不宁,十分犹豫。可不待他动作,白面男子身后的侍卫,已经托着他开了店铺,白面男子越过高掌柜率先走入龙宝斋,随后侍卫扶着腿软的高掌柜进入,门又被紧紧地合上了。

    高掌柜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不再顾及,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拿出了些大掌柜的气派,问道:“现在四下无人,不知贵客上门所为何事?”他本以为说出的话会四平八稳,谁知话音中还是带着颤音。

    白面男子自行找了椅子坐下,面上还是一派祥和,话音也暖:“我来买贵号前几天刚收的那只红宝石手镯。”

    “红宝石手镯,买手镯......”果然和手镯有关,高掌柜刚刚拿出的气派,顿时去无踪影。

    “这里是五万两银票,高掌柜,您看可够?”

    “多少?五万两,够,够了。”高掌柜看着侍卫放在几案上的厚厚一沓钱票,脑中一团浆糊,并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

    “这么大的买卖,高掌柜可能做得了主?不需请示一下东家?”

    高掌柜一愣,强行让混沌的大脑分辨出了话中的意思,心中暗忖,两年了我都没有见过东家一面,现在上哪去请,不过按善掌柜带来的意思,东家也想将此物快些出手,毕竟这山芋着实烫手。

    “不,不必请东家,高某可以做主。”

    “好!那我们便银货两讫。”白面男子直言。

    高掌柜走到多宝架上,取下锦盒置于白面男子面前,侍卫上前打开,白面男子仅瞧了一眼,连碰都没碰。

    白面男子起身,客气的向高掌柜起身辞行,走到门口时,似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今天的事,高掌柜要如何对你的东家和世人交代?”

    “啊?”高掌柜毕竟是精明人,深谙趋利避害之道,略作思忖便道:“龙宝斋今夜失窃,红宝石手镯不翼而飞,但盗贼却留下了五万

    两银票,也可谓盗亦有道。”

    说完此话,高掌柜一直盯着白面男子的表情,生怕说错一句,惹来后患。

    白面男子闻言一笑:“盗亦有道,好,高掌柜辛苦。”一边笑一边走出龙宝斋,消失在人海之中。

    看着三人背影远去,直至消失,高掌柜才卸下了一身防备,一屁股坐在门墩上。

    镯子被人买走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入了礼王府,尉迟轩听人来报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幽幽地开口:“是圣上身边的张公公?”

    侍卫答道:“是。”

    尉迟轩此时正在写信,白皙修长的手握着墨色笔杆,更显莹润光泽。他笔下丝毫未停问:“那伙黑衣人可露过面?”

    “我们在龙宝斋守了三天,未见黑衣人。”

    “恩,李宝生审的如何?”

    “李宝生并未等我们用刑就全都招了。”侍卫有些犹豫,抬眼去看尉迟轩身侧站的曹公公。

    礼王府总管曹公公,曾在先帝身边服侍,尉迟轩6岁时不慎掉入枯井险遭不测,此后曹公公便被先帝拨到尉迟轩身边近身服侍,至今已相伴十三年,是尉迟轩头号心腹。

    尉迟轩面冷寡言,所有情绪皆附于冰霜之下,不辨喜怒,只有曹公公在察言观色中能窥得几分真情,所以,凡有犯难之事,或犯难之时,大家都找曹公公相助,这次亦是如此,有关王爷的身世,接下来的话,侍卫有些难宣于口。

    “王爷让你说,你便如实说,有何犹豫的。”曹公公帮了一把。

    “是。”侍卫摒弃心中杂念,将审问结果一一汇报:“据李宝生说,镯子确是他的堂兄李四临终时交给他的,并且嘱托他寻一妥当的地方藏好,此生都不要将镯子公之于世,当做传家宝代代相传,过个几十年再拿出来,便可凭借此物振兴李家。李四怕李宝生不知利害,横生祸端,就将此物的来历告诉了李宝生。”

    侍卫顿了一顿继续说:“据李宝生交代,李四在都城木材行做杂役时,木材行曾接过修缮皇陵差事,虽是运输木材等边角工程,但李四在皇陵一呆就是三年,因李四善与人交,他与皇陵中几个公公关系不错。大历朝30年五月初七,皇陵走水,李四也曾赶去救火,救火期间,一个

    与他相熟的李姓公公匆匆向他怀里塞了个物件,并嘱咐他千万不要打开,过几天他便来取。可李四一等就是三个月,那位李公公再也没有露过面。后来,李四听闻皇陵走水烧死了几个守灵的嫔妃,其中一个妃子还戴了副红宝石的手镯。李四等不到李公公,越发觉得不对劲,就偷偷看了李公公塞给他的物件,没想到是一只巧夺天工的红宝石手镯,李四顿时吓傻,他觉得应该是李公公见财起意,贪了烧死妃子的镯子,他怕牵扯到事情之中,送了性命,就急忙逃出了都城,返回了家乡。”

    尉迟轩已经写完了信,交于曹公公封上火漆。他抬头看向侍卫:“去查李公公了吗?”

    “属下已经查过,大历朝27年至30年间,皇陵有三位公公姓李,一位现在年事已高,已回乡养老;一位于大历朝44年病逝,去世时五十三岁;还有一位葬身于大历朝30年的那场大火。”

    尉迟轩目光一紧,随即手指点了点桌面,示意继续。

    “葬身火海的李公公叫李玉,郫县人士,十岁便在皇陵当差。因已经过去二十年,能寻线索很少,只查出李玉背景简单,人际交往也不复杂,他有一个同乡在宫里做宫女,李玉时常送东西过去,但现在能寻访到的人,只知有其人,均不知这个宫女姓甚名谁。我们也查了同期户籍郫县的宫女,一共39人,若一一查证,耗时甚久。”侍卫回复。

    “此事不急,慢慢查证即可,李宝生暂且关在红栌山庄,无事退下。”尉迟轩吩咐。

    待侍卫退出书房,曹公公一边为尉迟轩续上新茶,一边道:“圣上怎么也参与其中了?”

    尉迟轩默了一会,眼中竟现出一抹柔色:“九岁的时候找他哭过一回,现在他竟还以为我还是九岁孩童,会忧心这种事情。”

    “圣上明日宣王爷入宫,为的可能也是此事。”曹公公说。

    “此次去南疆,得了几颗青莲果,你去备好,我明日入宫带着。”尉迟轩吩咐。

    “是。”曹公公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尉迟轩走至窗前,展眼望去,繁盛春光如画铺展,明媚的光线下藏不住一丝阴暗,他伸手接住一束阳光,莹白的肌肤似被日光打得透明,有多少年没有欣赏过风景了?尉迟轩问自己,他略略回想经年,如烟往事皆灰败,怎有闲情逸致?所幸自己也并不需要如此情致,阳光雨露也好,春花秋实也罢,至于自己不过匆匆年华、碌碌光阴,习惯在阴暗处游弋的人,终将埋骨于阴暗,与阴暗共舞,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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