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府承接春宴之后,洛景恬心上像压了座山似的整日郁郁寡欢,被传出洛家三小姐无才无能之言后,洛夫人竟然病倒,洛府阴云笼罩,丝毫没有春日向荣气息。
洛景恬苦闷无处所诉,通过丫头私下约了韩墨儿几次。韩墨儿见洛景恬下颚尖尖,曾经鲜妍明媚的脸庞瘦得仅剩巴掌大小,心中不忍。回府写了一套春宴方案,大至春宴的创意主题、活动形式、场地布置,小至请帖设计、菜色搭配面面俱到。韩墨儿原是学生会骨干,组织过的会事不计其数,可谓经验丰富、战绩斐然。她又在春日方案中融入曾见的明星婚礼创意,此次春宴如不出错乱、纰漏,定会让人耳目一新,赞叹不已。
可谁知,她韩墨儿自己就是整个春宴最大的纰漏。
洛家的春宴定于月上中天之时。夜宴在都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古时无电,全靠烛火取光,夜宴中虽用大量烛火,但照明效果欠佳,再精致的设计,也如明珠蒙尘,不显光华,因此最近几年没有府邸设过夜宴。听说洛府设了夜宴,很多人在收到请帖时所带来的震撼之感被冲淡了许多,几位向来与洛景恬不睦的贵女凑在一起磕牙闲聊,中心思想也不外乎是“洛景恬不过如此”。
入夜,洛府大门口车水马龙,各家前来赴宴的马车上均挂着照明的灯笼,远远看去犹如俗世天街。
韩墨儿和孟老夫人坐在一辆马车中,韩嫣儿、韩琼儿和孟淑娟坐在一辆车中前往洛府,孟老夫人惯会做这种文章,只为让外人感其慈善,宠爱失母嫡孙女。
马车行至二门便换了软轿,下了软轿韩府几人入了待客的厅堂,厅堂中已有多位早到的贵妇及小姐,孟老夫人被洛夫人引着,与乔府的乔老夫人同坐了主位。
孟老夫人虽与乔老夫人同坐主位,但都城无人不知乔老夫人地位超然。乔老夫人夫家虽仅为太医院左院判,在都城并不显赫,但因乔老夫人是先帝乳母,又于当今圣上关系亲厚,加之,乔老夫人慈善公正,从不恃宠立威、依靠卖老,所以乔老夫人极得人敬重,在都城贵族后宅中举足轻重。
韩墨儿一走进屋,便感到无数道目光向自己看来,都城最受瞩目的贵女实至名归。
今天韩墨儿上身穿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粉色坠地水仙散花百褶裙,身披金丝薄烟正黄色娟纱,红色、绿色、粉色、黄色集于一身,不闹眼睛的只有瞎子。她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步摇,一朵白玉海棠在另一鬓间呼应,华盖满头、富贵逼人,一身行头不负重望地让人大饱眼福。
韩墨儿跟着孟淑娟向在座老夫人、夫人见了圈礼,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小姐堆里,看到身边的几位小姐或多或少地往外移了移身子,心中好笑。
这时,韩墨儿身边的一个穿鹅黄色衫子的小姐,拉过另一个华服小姐,刻意地低呼道:“齐家姐姐,你这手链实在新颖,可是龙宝斋年初时竞拍得到的“纤石”先生的作品?”
穿鹅黄色衫子小姐口中的齐家姐姐,是齐府齐三小姐齐宝君,齐三小姐长相中上、才情一般,因其祖父为枢密使,其父又为当今圣上幼时伴读,与圣上情谊非同一般,如今官至左右散骑常侍。
齐家父子二人皆高官厚禄、帝宠不倦,因而齐三小姐在都城贵女中也非比寻常,拥趸无数。但齐三小姐骄纵、善妒,心无城府又喜与人口角,有人追捧也树敌无数,真真是个搅弄是非的王者。
此时,齐三小姐微微抬起晧腕,两条手链从衣服的广袖中露出,掐丝蛇节银链,上穿多颗银托双面宝石球,一颗为柠檬黄绿宝石、一颗为湖绿色碧玉,一颗为青草色绿幽灵石,一颗为白色水晶,几颗玉石中间穿插银质多宝坠,巧妙的配色使得手链清爽、生动,与这春晖相映成趣,抬手间玉石轻碰叮咚作响,尽显豆蔻女子的青春、活泼。
小姐们的目光都在手链上纠缠,自持身份的还能控制好目中欣羡,一些眼皮子浅的,直接凑到近前伸手去碰,齐三小姐哪里舍得,偏手而躲。
待大家都欣赏完自己的手链,齐三小姐才堪堪开口回答穿鹅黄衫子小姐的问话:“是啊,正是纤石先生年初时的作品,龙宝斋拍得他的设计手稿后,只做了三对手链,一对被景夫人送与成平县主作为及笄之礼,一对淮南王世子送与世子夫人,还
有一对就在我这里了。”
韩墨儿只瞟了一眼手链,便转头认真地吃着一块酥子糕,不言不语。
齐三小姐每每见到韩墨儿都要话里话外的嘲讽几句,今天见她对自己的宝贝手链并不捧场,更要开口讥讽:“我这手链虽说是纤石先生名作,但在韩家大小姐眼中还不及一块酥子糕呢。”然后以帕子掩面轻笑。
齐三小姐的拥趸向来知道三小姐心思,马上跟话:“呦,韩家妹妹手上这掐丝珐琅的镯子也是不是凡品啊,只是是不是略小了一些,妹妹,你戴着不勒得慌吗?”
此话一出,堂上不少小姐都噗嗤笑了起来,齐三小姐齐宝君眼中含讽,等着韩墨儿答话。
韩墨儿不疾不徐咽下了口中的酥子糕,又用茶水漱了口,用帕子细细地擦了手,才抬眼看向问她问题的小姐。
“不好意思,这位姐姐,墨儿愚笨,记不得姐姐是哪家的千金了,我们曾经见过?”
问话的小姐没想到韩墨儿开口未答问题,倒问她是谁,她看向众小姐目中揶揄之色,一时不知道被一个傻子记住是好,还是忘记是好。
被忘记名字的小姐正犹豫如何回答,韩墨儿再次开口:“姐姐也不用自我介绍,墨儿愚笨且健忘,对自己不感兴趣之事向来不大记得。”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绷着笑,不知是该笑韩墨儿太笨,还是该笑被傻子不当回事的问话小姐。
“我这镯子内有卡扣,可以根据围度进行调节。”韩墨儿退下一支镯子,给大家演示:“镯子的一侧插入另一侧之中,如果围度小了就调换一下卡档,这镯子柔韧,不会因为调换卡档而扭曲变形。”
这其实就是简单的调节手表带的原理,但在大历朝首饰的设计中还绝无仅有,新鲜的事务总是能引起人们的探究,众小姐专心地看着韩墨儿演示,待闹明白其中关键,不少人点头称赞,觉得有趣。
提问题的小姐,没有能羞辱到韩墨儿,还反被韩墨儿出了彩,怕齐宝君责难自己,飞快地梭了一眼齐宝君,果然看到齐宝君面色不虞,怒视于她。
正待她绞尽脑汁要掀起新一轮的口舌时,韩墨儿的妹妹韩嫣儿为她解了燃眉。
韩嫣儿亲昵的开口:“姐姐,这么有
趣的镯子,你竟私藏,不光我与三妹没有,祖母和母亲怕是也没有一支?”
听着是姐妹间的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可有心人一听便知,这是给韩墨儿扣上了不敬亲上的罪名。众小姐深知闺阁名誉以品行端庄为最佳赞许,而“品行”二字要分开来看,韩墨儿的愚笨、粗鄙只是“行”上有瑕,而背着祖母和母亲私藏东西、不敬亲上则是“品”上有失,这无异于骂韩墨儿有背人伦。
韩墨儿心中嗤笑,韩嫣儿在众人面前跳出来攀扯自家姐妹的行为实在愚蠢,不过她这剂药却是下得刚猛,若处理不好,韩墨儿品行皆失的形象,必将口耳相传、喧嚣尘上,便如了大小孟氏心意,生生寒了那位榆木迂腐的便宜父亲之心,对自己弃之不管,任由大小孟氏磋磨。
韩墨儿面上表现慌张:“二妹休要胡说,你这样说,姐姐是要被人耻笑目无尊长的,耻笑我一人是小,耻笑我韩府家风不正是大,妹妹慎言!”
韩墨儿装痴扮傻,一席话将韩嫣儿心思抖落在明面,大家小姐听话听音,话里三分、话外七分,哪有这般直截了当、直抒胸臆的。落在了众人眼中,韩墨儿傻傻地为自己辩白,将心中所想落在明面,却是歪打正着回怼了韩嫣儿,告诉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韩嫣儿面上青红交加,她真没料到韩墨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本以为她只会为自己辩解,没想到她竟引申到家风、传承上来,此一番操作,让韩嫣儿深深了解到:傻子不可控的道理!
韩墨儿接言:“我胖,首饰大多戴着不舒服,就寻思了这样一个法子,找了匠人制作,祖母、母亲,你和三妹,都是纤纤晧腕,哪里需要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首饰,所以我也就未与你们说。”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脸颊。
韩嫣儿做足了心理建设,面上好不容易堆起小儿娇憨:“一句玩笑话姐姐怎的如此当真,倒让外人看了笑话。”
韩嫣儿拿着团扇掩面笑倒在韩墨儿肩头,生生就是与姐姐撒娇的幼妹一般,像是忘了她在外一直与韩墨儿敬而远之的从前了。
“这扣档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一个穿淡紫色烟霞装的小姐问到。这位小姐
一开口,众小姐皆默,眼睛转到她的身上。
开口相问的小姐叫赵思雅,赵国公赵齐的掌上明珠。
赵齐先祖曾与大历朝开国高祖武皇帝兄弟相称,开疆拓土,共同打下万里江山。建朝定都后,又助其荡平四野,铲除窥伺之敌,稳固尉迟家江山功不可没。
高祖武皇帝感其功绩,赐当朝唯一异姓王以示封赏,但赵家先祖却多番上书坚辞,所书大意无外乎武皇帝为天龙之子,一统天下为顺应天命,自己不敢贪功,异姓王实不敢当。武皇帝心中甚慰,顺坡下驴封其为赵国公,赐御笔“忠孝节烈”,封赏不断,荫及子孙。
光阴四溢、岁月流转。如今赵国公府虽不及先时繁华,却也人才辈出,大历朝朝中及各州郡均有赵家子弟为官,且赵家家风及其严正,家训便有300多条,莫说赵家子弟人人均是楷模,就连赵家下人仆妇入府时均要考教人品,入府三月内一切杂役均免,有专人教授家训、律法,因而赵家仆妇皆行止有度、行所当行,在市井坊间颇受人尊敬。
若说韩墨儿是都城贵女标准下限,那国公府二小姐赵思雅就是另一个极端。
要说齐宝君在这都城贵女中还有一个人让她范怵,那非是赵思雅不可了。
因为过于雅正,赵思雅没有什么闺中挚友,她好似也不需要朋友,各种宴会上常常不见她的身影,这次如果不是被那句“落红岂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文触动,她也不会参加今天的夜宴。
赵思雅让都城贵女另眼相看,还有一原因,那就是她有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哥哥赵芝映,赵芝映为国公爷赵齐嫡长子,今年十七岁,尚未议亲。
赵芝映家世显赫,眉目清隽疏朗,性情高洁温润,如琼枝一束,尽得天地精华,他与曲仲博被并称为“京地双杰”。
“京地双杰”均为良人,众贵女也都懂曲线救国的道理,只是赵思雅太过难接触,生生断了大家攀扯的心思。
“这扣档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韩墨儿见赵思雅问,心道不妙。她不能任由韩嫣儿败坏自己,也不能让这样一位明珠般的人物抬捧自己。她只想无功无过地应付了这次夜宴,既不让自己颜面尽失、也
不要光芒万丈,成为焦点。
“啊,是,是我想的,好像是,什么时候开宴啊,在家这个时候夜宵都吃了两顿了。”韩墨儿问立在身边的丫鬟。
韩墨儿此番回答,似是心虚,表明了那扣档的方法不是她自己所想,只是借了别人的想法抬高自己,但见是赵思雅问,又怵其雅正端方,只得似是而非,转移了话题。
听了韩墨儿的话,有的小姐抿嘴笑,也有的大着胆子与赵思雅搭话:“赵二小姐,你若对那扣档之法感兴趣,我家府上住着诎州来的能工巧匠,赶明让他们做一对这样的手镯给您送去把玩?”
“不必,好意心领,我并不是很感兴趣。”赵思雅带着微笑淡淡回到,她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在氤氲的雾气中深深地看了眼韩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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