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雨已经停了。
茂密的红叶李伸出树丛,粉色花瓣沾着雨水下坠,落在树下的黑色沃尔沃上。
司玫用手机黑屏检查了一遍自己,还好眼眶已经收住了眼泪了。
舒了口气,她走到后排,拉开门。
“把我当司机了?”
顾连洲稍回了一下头。
听起来凶,口吻却远没刚才那么严肃。
又或者,比起她刚刚挨骂的程度,这句话几乎没什么杀伤力。
司玫抿了抿唇,走到前面,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顾连洲等她系好安全带,便松了离合,车起步,平稳地滑了出去。
司玫试着搭话:“顾老师……我们去哪呀?”
“雾城钢铁厂,老厂子,五十几年的历史了。”
“是这次城市设计的基地?”
顾连洲微顿,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少女脸是素净的,才衬得鼻尖略带着红,一双眼还算灿亮,多出几分释然坚毅。
“你看竞赛任务书了?”他随口问。
司玫轻轻“嗯”了一声,笑,“黎峰学长上午让我做了业态分析的PPT,我就顺带看了一下。”
“你认人倒是快。”
她尴尬地笑了笑,没讲话。
没等到反应,顾连洲挑了下眼。
看到后视镜里,女孩的眼弯成了月牙。
饱满湿润的唇瓣微扬,面颊上露出一双不深不浅的梨涡。
倒是喜欢笑,即便刚在还在落泪。
不过她笑起来的模样,确实比一脸的迂气胆怯让人舒服。
顾连洲没注意行车,车前轮压进一凼水坑,即便是通过性好的SUV,车身还是抖擞了一下。
他收紧了扶着方向盘的手,目视前方。
约莫十二点多,二人抵达钢铁厂。
天空又开始飘小雨,给眼前蒙上一层高斯模糊,料峭的春风吹人微凉。
司玫小声问了句到了吗,顾连洲却说:“先等等。”
说完,他单手摁开了安全带活扣,提起手机跟人打了个电话。
司玫副驾驶上呆头呆脑地愣了两秒,才有样学样地解开了安全带,默默低头刷着手机。
不一会儿,一个姓王的向导过来了,顾连洲这叫让她下车。
“顾教授?”王向导笑脸
相迎,“这位是?”
目光落到身后的小姑娘身上,几分拿捏不定的暧昧。
“司工。”顾连洲道。
在建筑行当里,某工是出于对工程师的敬称。
第一次被这么叫,司玫有点受宠若惊,绽出个笑,“您好,王先生。”
王向导立马神色肃然,夸了她年轻有为。
“那多的就不说了,时间要紧,我现在领你们进去。”
“好,麻烦您了。”司玫笑。
虽说是三人行,主要是顾连洲和王向导在交流。
不过比起闷在办公室对着电脑,户外考察确实让人心神松弛,司玫也不管自己是个跟班了。
而里往前走了两步,大厂门口的位置,雨点加大了。
雨水打落在周围的钢铁厂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空气里混着铁锈的气味。
顾连洲转回来,丢了车钥匙,“车里有伞,你去拿。”
跟班·司玫:“……好。”
遂折回拿伞。
司玫来得时候就注意到伞丢在后座上了,所以找得顺利。
不出三分钟,她举着只硕大的抗风长柄伞小跑回去。
少女亦步亦趋,跑到厂区门口附近,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她以为顾连洲和王向导会往前边走边聊的,却没想到二人还在厂区门口等她。
整个画面泛着浅浅的高级灰调子。
男人挺拔而舒朗,凭立在破损斑驳的蓝色铁门外,他身上的黑色大衣湿了,带着细绒的料子因此变得更黑,细雨纷纷中,他依然沉静优雅,没有一点狼狈。
反观对面的王向导,套着件黑色羽绒马甲,五官与身高庸碌,无论同对面的男人讲什么,都带着些许谄媚的意思,更何况他给他递烟。
顾连洲低头笑了笑,将烟接过来,就着金属打火机点燃了。
香烟夹在指尖,任由风吹雨淋,直到火星快被浇灭了,他才往唇边一靠。
一股一股地吞吐出浅灰色的烟。
侧脸模糊在濛濛烟云里,半晌才露出高眉深目的轮廓,以及挂着淡笑的唇角。
直到他看了过来。
司玫喉咙一紧,立刻加快步小跑过去,“顾老师……王先生。”
靠近之后,香烟残余的味道呛到鼻腔里,让她刚才看到的画面顿失美感,她忍不住抬手蹭了一下鼻尖。
王向导笑,“司工回来了,那咱们继续。”
顾连洲“嗯”了一声,将烟头揿灭在旁边高垒的黏土红砖上,转瞬丢到垃圾桶。
不知道顾连洲确切的身高,司玫168的个子,给比她高一点的王向导打伞可以,但跟在他后面高举长柄伞就很勉强了。
顾连洲忽然一停,回头,“你自己打着就行。”
司玫吓一跳,点头。哦。
随后,王向导引着他们往里面走。
司玫一手拄着伞,一手勉强地打开手机录音。
据王向导说,他算是厂里的最后一波子弟了。
自从工厂改制,很多他这个年纪的人读书读研,都离开了,厂区家属院的住民大多是五十岁往上走的退休职工。
而后,他带着他们在生产车间转了转。
哪里烧结,哪里炼铁炼钢,还有哪里轧钢。
顾连洲大多时间倾听,偶尔点头附和。
等对方完全讲完了,最后才发表自己的意见。
从现状看,工厂中央是轧钢车间是规模最大的,还保留着原来的痕迹最完整。
厂区改造,应该是把原有的单一功能多元化,可考虑中央区改做城市客厅,复合办公、生活、交往与娱乐的功能,作为片区中心激活多元的业态。
王向导又递了根烟,笑起来,“对对对,厂里也是这个意思。”
顾连洲笑笑,没接,回头,语气淡下来几分,“司玫。”
她大脑里还在高速运转,回忆他讲的话呢。
瞬间意识回笼,举着伞小跑过去,“顾老师。”
顾连洲让她拍照,“桁架、钢架,连系梁,还有顶棚的结构都拍一下。”
“哦,好!”
司玫应声。
立马切换了举着雨伞姿势,别捏地退出录音,找拍照的按钮,一时有点手忙脚乱。
防风的长柄伞本就厚重,有点恹恹欲倒的架势。
这时,一只有力的掌握住了伞柄的上段。
虎口卡住伞柄,皮肤很白但不羸弱,指节修长而充满力量感。
司玫楞了一下,抬头,对上顾连洲的眼睛。
没讲话,赶忙低头打开手机的相机功能。
-
钢铁厂基地概况的调研采风,在下午两点四十结束。
王向导送他们出来,端得是满面春风,句句都是好听的客套话,
顾连洲在社会上浸淫过,讲话也不虚的,处理这些人情世故游刃有余。
“那就感谢您了,顾教授。”
“我谢您抽空给我们方便才对。”
又几巡话,王向导约莫也有急事,送他们出来工厂生产区,就走了。
顾连洲摁了车钥匙,示廓灯闪了两下,准备喊司玫上车。
司玫抿了抿唇,看了眼旁边的饭馆:“顾老师,您、不饿吗?”
出来得匆忙,还把吃饭的事儿给忘了。
顾连洲只好带着她去吃饭。
钢铁厂有东北人援建的历史,生活区沿街的道子上,东北菜馆多得出奇,他领着她随便进了一家。
顾连洲提起筷子,随便吃了几口,就拿出ipad办公。
司玫是真的饿了,看着桌上几个还剩不少的菜盘,愣一点也没矜持含糊,扫荡了个差不多。
十来分钟后。
司玫擦了擦嘴,“顾老师,我好了。”
顾连洲垂眼,盘子几乎全空了,他眉头挑了一下,没作声说她,只招手喊老板埋单。
她的手藏在桌子下互相扣了扣:尴尬了。
出去之后,司玫自然地上了副驾驶。
顾连洲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跟她吩咐今天下回去要整理场地图片,还有哪些现场元素需要提取处理出来。
虽然中午才说过,她来不来都行,走了也无所谓。
好,现在使唤起她,算是打脸了。
司玫嗒嗒摁手机,“嗯,您继续。”
“差不多了,就这些。”
顾连洲打转向灯,经由匝道上跨江大桥。
窗外的景色变换很快。
日暮时分的城市,终于彻底放晴。
几点亮亮的金光藏在西天的云朵里,向这座城洒下一层温暖的雾水,裹住远山与建筑的集合。
司玫心情放松,转头看向窗外。
他们在过江,江水亦从他们身下淌过。
江水波光粼粼,又湍急汹涌。
茂密的芦苇随风摇晃而不折,将急流分成了两股,定睛才看清楚,原来芦苇的依托,是它们扎根的一渚沙洲。
司玫盯着江心的沙洲轻微出神。
忽而发现,自己脸的倒影也映在玻璃上,微妙地沙洲重合了。她伸出食指,在那个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上半身因动作而移动了。
故而她倒影的位置
也变了,指尖停顿时,却点到了她身后的,另一张世间难寻出如此清隽矜贵的侧脸。
侧影浸沐在暮色暖光里,莫名感到一刹的温柔。
……他好像也没那么凶。
就这么,她唤了出来,“顾老师。”
“嗯?”顾连洲看后视镜。
司玫回过神,反应极快道,“那个,我、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
她抿了抿唇,嗫嚅道:“我知道我代课这件事,影响很不好,我正式地向您道歉。但是……还是想问您,您上午没有和邹老师讲?”
顾连洲明显愣了一下。
这学生心思弯弯绕绕一下午,哭完之后,又在想什么?
行驶过大桥的最后一段,他缓缓道:“……你担心这?”
司玫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也没有奢求在您这儿有多好的印象分。可是邹老师是我班主任,从大一就开始照拂我了,我不希望让她失望,所以……”
“哦,那你倒提醒我了。”他轻笑一声。
“啊?”
“你的情况,回去就跟邹老师说。”
唉,别……别啊!
司玫心脏猛地抽了一下,余光小心翼翼地瞥过去。
却发现顾连洲双手慵懒地搭在方向盘上,端得一副散漫放松,唇边带笑。
司玫也笑了,顿时没那么怕他,犹豫片刻,“……顾老师,我还能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
他懒懒地反诘:“我说不能,你就不问了?”
司玫又笑,又觉得问题有点敏感,正色:“那我问了……顾老师,您应该不会……找李知遥同学的事?我们能不能当这事儿翻篇了?”
车里好不容易活泛起来的空气分子,一瞬消失。
“司玫同学,”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像气极反笑,“你作为建筑师终身责任制的自我修养倒是很好啊。”
“……啊?”
“人家楼盖楼完了,要管安全责任。”
顾连洲顿了下,对上后视镜里明澄澄的眼,“你代个课,还管售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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