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字脸的村支书胡高义脸上还滴着水,他沉着脸,扫一眼任大顺,开口道:“赵医生,麻烦你先给任老三瞧瞧。”
赵医生背着医药箱来的,手里还提了东西。不用胡高义说,已经上前查看床上的任雨生。
一通检查后,赵医生脸色难看。
赵医生处理着任老三的伤腿,头也不回地开口:“不给看病的我见过,怕花钱。可这不给伤号饭吃的,我还真是今天头回见,怪稀罕的!”
任大顺站在一边,抓紧了手里的斗笠。本就有些无措的他,被这话刺得面红耳赤。
得知伤号不仅没人照顾,还没饭吃,胡高义面沉如水。
一个年轻壮劳力,好端端的要是没了,他可是要背责任的。
程德胜见胡高义不满,故意煽风点火:“啧,这也太狠心了!亏得我家小芳心肠好,不然谁知道这小子会不会饿死。”
说着,程德胜心里还有点冒酸水,小声嘀咕:“这还叫拿别人的儿子当亲儿子呢?”
任红兵牺牲的时候任老三才两岁,稍微长大一点就能忘了亲生爸妈,在新家好好生活。任大顺信誓旦旦作了保证,为了小孩心性好,村里大家也都默认封口,不会对着小孩乱讲身世。
后来大了,明面上也由任大顺告诉了任老三,带他磕头拜过任红兵。但意识已然养成,所以程德胜这话习惯性说得小声。
当然,程德胜说这话纯粹是因为——他嫉妒任大顺儿子多!
自己有两个亲生儿子了,还有个便宜儿子。
可怜他老程家,三代单传。最后这第四代生得倒是多了,可五个竟然都是丫头片子!
如今四个大的都嫁了出去,家里只有程小芳这个小女儿。程德胜左右是不会再答应小女儿嫁出去的,得留在家里招婿管着老人,小女儿也答应过他。
程德胜一掺和,胡高义面上神色瞧着果然更生气了。
胡高义看向任大顺,压着气问他:“大顺,你们家刚起的新屋子,地基有一半是你家老三挖的?”
挖地基是辛苦的力气活,赤着脚往地下挖,再把土往上面锹,半天下来,耳朵、头发里头都是土。胡高义就差直
接问任大顺,这么对待个老实孩子,亏心不亏心了?
任大顺舔了舔嘴皮子,解释道:“最近太忙了,我没顾上。不过我还专门说过一回,叫家里人送饭。支书,我是真不晓得这情况。”
程小芳站在一边,插话道:“我早上挑水从大顺叔家老屋过的时候,任三哥是爬着出来,一拽着我裤脚就晕了,怕是这几天都没人管。”
程小芳知道,她要是不开口,说不得这茬就这么过去了。可任家差点把任老三饿死,她实在看不过眼。
胡高义皱着眉,对任大顺训起来:“大顺啊,不是我说你,我知道养个孩子是负担,当初多亏了你愿意负担下来。但老三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长大的,他是吃得多,还是做得多?他爸当初留下来的钱也不少,够他一个孩子活的。”
“你家娃上学的时候,别人拿篮子割猪草,老三得带个箩筐。为什么呢?他得割好几个人的,你家的老大老二就不用……”
“这还是在外头,屋里头的事我们不知道。平常你偏着自己孩子,老三这孩子不说,我们也就由着你了,就当这孩子多干点活,给自己挣点老婆本……,我是没想到啊,你这么拎不清楚!”
胡高义越说越气,数出过去的事,让矮壮个头、满脸老实的任大顺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去。
任大顺觉得挺冤的,因为他真的没打算饿死老三啊!
他只是想着,眼看着老四又大了,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老五也是大姑娘了,前头摊着个哥哥不结婚实在不好。
可真要给老三讨个婆娘,那得花多少钱?还要多多少张嘴吃饭?
所以任老三腿被撞伤之后,任大顺夫妻两一合计,干脆不给他治,想让任老三做个瘸子。这样往后任老三不娶媳妇说得过去,也还能干活,不影响什么。
当然,任大顺也知道那些心思是万万说不得的,只一味往孩子不懂事,可能哪顿忘了送饭身上推。但到底是哪个孩子哪顿,也没个明话。
这头任大顺努力解释,那头又来人了,是任大顺家的那口子姜梅风。
姜梅风喘着粗气过来,比谁都担心似的,瞪大了眼问:“这是怎么了?!”
等听完任大顺的解释,姜梅风又一拍大
腿:“我回去揍宇鹏那个死小子去!送饭也不送进屋里去,送到门口就跑了。”
轻轻骂一句,姜梅风又皱眉看向躺在床上的任雨生:“老三这孩子也是个傻的,饭都送到门口了,就不知道出来吃,非要等着人送到嘴边!怪不得前天宇鹏那小子回来的时候还说饭菜都没吃多少呢,可惜我的大米饭了!”
姜梅风这厢表演着,不知道那头任雨生已经睁眼了,只是被赵医生挡着。
听着一个嗓音尖利的中年女人装白莲花,反把污水泼给任老三,任雨生被恶心得身上都有了两分力气。
他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去,抓住赵医生的胳膊,另一只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软肉。
虚弱睁开眼的任雨生双眼含泪,看向赵医生,特可怜地问他:“赵叔,我是不是死了?”
“我、我好像听见我妈说话了,你帮我告诉她一句,我连个脚步声都没听见。”
“唉,可能是耳朵也坏了,听不见声。”
“要是埋我,记得给我掏掏耳朵……”
任雨生这番话是越说越小声,但因为听起来实在太惨了,导致没人发出一丝声响,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屋子里的人也都看到了任雨生消瘦、惨白的脸。任老三个头像任红兵,长相却随了他妈,眉眼清俊,虽然瘦却并不难看,反而更惹人生怜。
最令人心痛的是,素来寡言的青年最后竟然还看着姜梅风,喊了一声充满了眷恋味道的“妈”,然后缓缓、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和电影里似的。
胡高义这种自认见过世面的铁汉都有些忍不住,伸手偷抹了把眼角。
胡高义瞪一眼姜梅风,朝她男人任大顺推了一把:“你们两都给我出去!真以为谁是傻子呢,前天你家老四就去城里耍了!”
姜梅风还想说点什么,可被任大顺强行拽了出去。
因为此时此刻,满屋子的人都很愤怒地瞪着他们。
都是做人的,谁还没点同情心。当同情被放大,敢触犯底线的人就是在试图挑起愤怒。
你为自己算计可以,谁还不是个俗人了。
但你算计这么掏心掏肺的一个孩子,把人算计得差点死了,还在那儿说自己什么都没干,自己特无辜,也未免太不要脸了
?也太狠心,太下得去手了。
简直没有心。
孙美淑哭得衣袖都湿了一角,她捂着心口道:“这孩子也太可怜了,那声妈哟,喊得我心都碎了。”
赵医生替任雨生处理好伤口,裹紧纱布的最后一处,回过头来,也眼眶红红地回孙美淑:“你不知道,有的人就不配做人!”
胡高义叹气:“当初看着也是好的,谁知道现在变成这样了 。”
胡高义至今还记得,任大顺从村里那个小红砖办公室里把两岁的孩子抱起,一口亲在孩子红扑扑的脸上,激动地大喊——“儿子,跟爸回家!以后我就是你爸!”。
言犹在耳,人却变得彻底。
刚刚胡高义在任大顺和姜梅风两人面上,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心疼和歉疚,只有想着洗白自己的虚伪和拙劣。
程德胜对着门外边屋檐下站着的任大顺夫妻指桑骂槐。
程小芳则拿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珠,心说……这任三哥真是个傻子。
可转念一想,未免不是实在无奈。
他就生在那样的家里,从小到大从没人教过他拒绝、也没人教过他反抗。
他就像一棵笨树,只知道朝向上那个方向生长、撞壁也往上冲,以为自己能再往上挣扎挣扎,就能穿破那堵坚硬的墙壁,长得够高就和别的树一样晒到太阳。并不知道人生了脚,还可以挪坑的道理。
她又何尝不是呢?
大姐二姐嫁得还算痛快,可轮到三姐、四姐,她爸是怎么都不同意。程小芳给程德胜许下承诺,又用了点手段,后面两个姐姐才得以顺心地离开这个重男轻女的家。
她有别的选择吗?有的,只是其他的,程小芳都不能选。
想到这,程小芳带着同病相怜的目光落到任老三身上。
程小芳看到任老三的嘴在动,像是在呢喃。
她走近一些,就听到了那是个“饿”字!
程小芳之前就模糊地听到过,所以这回很肯定。
救人折腾了一会,这会也不过天大亮,程家的早饭还没用。程小芳问赵医生:“赵医生,他说饿,能不能给他喂点粥啊?能喂多少?”
“要稀点的,先喂他一碗,最多两碗。”
程德胜:“这个放心,我家的粥绝对够稀!”他家别的不成,抠门那可是村里前几,出了名的。
孙美淑听得脸一红,跟着女儿去厨房。
躺着演戏的任雨生感动得想哭。
终于能吃到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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