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这是谢昀摔的第十样瓷器了, 养心殿内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一个。
“他们要跪就让他们跪到天荒地老去!”
说话间,又是一件瓷瓶被摔得支离破碎。
朱公公唤来一个小内侍清扫金砖上的狼藉,正指挥着, 候在殿外的小内侍小步上前, 俯身在朱公公耳边低语了一声。
朱公公脸色一变。
“圣上。”朱公公上前,鞋履踩在残存的瓷片上,犹豫着道:“雁将军求见。”
谢昀气到:“他是嫌这火烧得不够旺, 还要来添乱吗!”
朱公公不敢吱声。
“行。”谢昀双手叉腰:“让雁来进来,朕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
朱公公应下,示意通报的小内侍将人带进来。
比起国舅爷这个大梁前骠骑大将军,雁来看上去比国舅爷靠谱多了,身形魁梧立在原地宛若泰山。
雁来不善言辞, 只猛掀前襟, 在谢昀面前跪地笔直。
拱手道:“臣见过圣上。”
谢昀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雁来耿直道:“回圣上,臣来负荆请罪!”
说罢, 从腰间取出一根半臂粗的鞭子,恭敬地将其放在金砖之上,再将外衣一垮:“雁家世代忠烈,以‘了却君王天下事’为己任,如今君王受缚皆由雁家所起, 臣万死难逃其咎!”
谢昀紧紧凝着他, 问:“雁回没有告诉你们,放她离去是朕的意思?”
雁来实道:“未曾提及, 但臣猜到了。”
谢昀面色缓和了些, 想来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雁回不想为自己寻什么理由,也不愿将谢昀拉入这是非之中。
“既然猜到了。”谢昀问:“你今日前来作甚?”
雁来道:“臣感念圣上, 但不愿圣上为臣妹烦心,更不愿此事成为圣上成为大梁之耻。”
顿了顿道,雁来道:“请圣上将此事公布于众,这罪过雁家担得起!”
“担得起。”谢昀冷笑。
他问:“纵然朕要将你雁家满门斩了,你雁家也担得起?”
雁来肯定道:“担得起。”
-
雁回夜半惊起,心悸让本就不安的她更加惶恐,她习惯地往旁边探去,想裹紧国舅爷的体温,一摸,顿时愣住。
国舅爷不在!
雁回一颗心狂跳起来,她下榻去点屋里的灯。茅屋狭小/逼仄,案几就离着床榻不远,雁回脚踩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顺着她感官传到五脏六腑。借着月色,她摸到案几上一张薄薄的书信。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火树银花在脑中轰隆炸开。
雁回慌乱点亮小灯,油灯光晕点点,照亮了案几方寸。
她这才忙不迭地去看手中的信。
是休书!
国舅爷一改嚣张张狂的字迹,这信上的字体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我曾跪天地伦理却仍难消众怨,但我不悔。唯一愧疚是未能护妻平安,既夫之无能,当各还本道。今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大梁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一月衣粮,十年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沈辞谨立此书。”【引用‘某李甲谨立放妻书一道’】
雁回沉着脸一把揉了信。
大抵是怕的都已经来了,雁回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蹬上鞋履,想要出门去寻国舅爷,哪知门从外落了锁。雁回没死心,又去推窗,连窗棂都用两根木桩从外封死了。
雁回用尽全力拍着窗,可国舅爷早已想到雁回会破窗,那木桩又粗又宽,哪怕雁回已经弄坏了窗,这木桩还是死死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拼了命地去拉扯这木桩,倒刺轻而易举地戳进她的手指,顷刻间鲜血淋漓。
但她恍若未觉,面上连多余的神情都没有,全神贯注于这木桩之上。
雁回试了很多法子,徒手去掰,用屋中的小凳去砸,但最终的结局都是无济于事。
她没有放弃,看到了案上燃着的油灯。
没有过多的犹豫便举着灯盏去烤那木桩。
什么后果雁回没想过,她只要一个念头,她要寻沈辞!
那木桩被小灯烤得冒起了黑烟,眼见就要燃起来,终于,还未来得及离去的国舅爷憋不住从墙角处走了出来。
他阔步来到窗前,二话不说地吹熄那盏灯。
“沈辞。”雁回看着窗外的人,失声道:“你混蛋!”
国舅爷不怒反笑,静静地凝着雁回手上冒着青烟的蜡烛道:“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那你可想过,至此一去,你是什么后果?”雁回反问。
“想过。”国舅爷沉默了一瞬,才抬眸对上雁回的目光,道:“很认真地想过。”
“这事牵连甚广,你凭一己之力如何保全我,保全雁家,你怎知你所做不是无用功?”说到这里,担心国舅爷不听劝,雁回深吸两口气:“你想怎么做与我说说,若是可行,我不拦着你。”怕窗外人不信,雁回咬牙加重语气:“我雁回对天发誓,若你真的能保全我保全雁家,我绝不拦你。”
国舅爷道:“我乃无耻之徒,肖想一国之后,便设计将你强行掳走,你誓死不从便被我关在这里。”
雁回一愣,绝望地看着国舅爷。
国舅爷仿若没看见雁回的目光,继续道:“我妄想瞒天过海,可终究纸包不住火,是我一时冲动才闯下这滔天的罪过……”
雁回忍着心中悲怆忍着喉中苦涩道:“可画中人至始至终都是你!”
国舅爷顿了顿,轻声道:“我像极了谢昀,你若咬定画中人是他,谁敢说不是?”
雁回道:“你未见过那画,你的眉眼,你的身形,你所有与谢昀不似的特征,那画上之人皆有!”
雁回紧接着道:“沈辞,你可知我有多宝贝这画。”
十年间,她所有的寄托所有的冲动都源自这画。
“世间所有事不是空口白牙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雁回道:“沈辞,你打开门,放我出去,或者你进来,我们好生商议。”
国舅爷站着未动,二人沉默着对峙,不知过了多久,国舅爷才哑声唤来星河。
他拿过匕首,随后背过身去。
从雁回这个方位看过去,只见一道犀利的剑刃划破静谧的空气,过后那匕首上森寒的剑刃沾了血,血珠顺着锋芒一颗颗滴在黄土地上。
他竟划伤了自己的面容。
“沈辞!”雁回不知国舅爷到底划破了哪里,伤口有多长又有多深,她声音从未这般尖锐颤抖过:“你……你转过身让我看看好吗?”
见国舅爷不肯转身,雁回道:“是你亲口说过,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如今你一人慷慨赴死将我视作什么?”
国舅爷抬眸望了望月夜,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哑着声道:“……愿与娘子相离之后,与大梁之君,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引用‘某李甲谨立放妻书一道’】
他说罢就要离开庭院。
“沈辞!”雁回颤着声音唤他:“我求你了……”
国舅爷脚步一顿。
她从未这般卑微过,国舅爷隐于袖袍中的手握紧了,他心仿佛套上了铁索悬于五马,一声令下,马蹄踏踏撕碎他整颗心。
身后雁回更咽道:“沈辞,你可记得,私定终身那晚你是如何与我承诺的,你说过,此生定不负我!”
我沈辞对天发誓,此生定不负雁回,若违此言,我便出家为僧,青灯古佛孤独终老。
星河看着国舅爷,嗫嚅道:“主子……”
国舅爷看了看手边执着的匕首,空着的手将那刻着兰花的长木簪摘下,霎时,黑发悬落。
他拉起一缕发,手起刀落。
黑发轻飘飘地盘旋,随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身后猛地没有声音了。
国舅爷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他没了父母,却将自己的性命许诺给了雁回。可不知是不是以前嘴上总是没个把门的,这比真金白银还真的承诺到头来也落了个食言的下场。
该!
国舅爷难过地笑了笑,手上动作却没停,一缕缕的头发在地上叠了又叠,一阵风吹来,瞬间将发吹得无影无踪。
仿若,他与雁回这不足一月的短暂相处从未存在一般。
削断了发,国舅爷将匕首插入泥地,却不敢转身回望雁回,只偏了偏头问星河:“她在做什么?”
星河往身后看了眼,道:“夫人一直看着主子呢。”
“没事便好。”
雁回不再吵闹,安静得让国舅爷心慌。
身旁的星河想了想道:“主子,要不您与夫人道个别吧。”
“还是算了。”国舅爷抬步往外走,星河赶紧跟上,只听国舅爷的声音被风吹散:“现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是算了,便让她心里存着的沈辞,还是当年俊俏的模样吧。”
国舅爷自恋的玩笑话让星河却笑不出口了。
星河随着国舅爷离开庭院,一步三回头,无论他何时回头,总能看见雁回钉在国舅爷身上的目光。
那么绝望那么难过。
又是那么炙热和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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