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临京市夜景正浓。
天珑酒店灯火通明的包厢内,一场聚会也接近尾声。
“小谭,这次所里能拿下源盛的案子,你是最大的功臣,来,这杯酒我代表咱们方圆律师事务所敬你。”
满面通红,额头泛着油光的中年男人端着杯子,杯里的白酒因为摇晃洒出来不少,溅到谭映禾的裤子上,凉意瞬间侵袭皮肤。
谭映禾眉头皱几分,抬眼的瞬间又换上笑容。
她皮肤白皙,笑起来温柔乖顺,眼里的流光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更显得灵动。
“您过誉了张主任,我就是个实习律师,没帮上什么忙。”谭映禾酒杯放低,谦卑地看向餐桌对面的薛士琴,“这次还是多亏了薛律师,谈案一直带着我,教了我很多东西。”
她说罢一饮而尽。放下瓷白的酒杯,唇角挂着酒渍,谭映禾用手指轻刮了一下,杏眼红唇,笑容娇俏惹人怜。
张向强眼神炽热,直勾勾地落在谭映禾泛着红晕的脸蛋上。
直白得让人反胃。
谭映禾面不改色地回看他,弯弯的眼睛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张向强回过神来,招呼对面的薛士琴,“小薛,既然映禾都说了,那你也陪一杯。”
席上的氛围有些尴尬,薛士琴面色不太好看。
张向强是事务所里出了名的好色,在座的几乎都看出他的心思了,内心是不耻的,可碍于他合伙人的身份,薛士琴只能端起酒杯,朝谭映禾举了举。
谭映禾端坐着,只是笑。
看起来十分恬静。
酒过三巡,她扛不住了。
席上她职位最低,结账的活儿自然是她的。
谭映禾走出包厢,刚往前台走了几步,胃里就翻涌着,她一个转身,掉头先去了卫生间。
抱着马桶吐了好一会儿,谭映禾已经没有力气。
她回了回神,刚准备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她妈妈袁曼打来的电话,谭映禾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妈,有事儿吗?”
袁曼身体不好,几年前和丈夫离婚以后便搬去乡下,和谭映禾的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了。乡下的夜晚来得早,她那边很安静,显得声音疲惫。
“小禾,今天吃长寿面了吗?”
谭映禾一怔,旋即才想起,今天似乎是她的生日。
反应过来,她连忙说,“吃了,打了俩荷包蛋呢。”
袁曼似乎是有了几分安慰,继续关心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注意身体,别总是吃外卖,不干净,你胃又不好......”
谭映禾打断,“妈,我不是一个人,还有陈妄,他挺照顾我的,你放心,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听她提到陈妄,袁曼欲言又止,又叮嘱了几句,才长吁短叹地挂上了电话。
谭映禾收起手机,撑着马桶起身,手刚放到门把手上,隔间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老张是疯了!竟然让您一个执业律师给实习陪酒?就她也配?”
谭映禾开门的手顿住。
“老张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薛士琴笑了笑,“小谭嘛,是有几分姿色,人也安分,好拿捏,招人喜欢也很正常嘛。”
“安分?”那女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一声道,“所里谁不知道源盛的合作是怎么来的?咱们所好歹给他们做了三四年的法律顾问,他们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那个谭映禾算什么东西啊,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在源盛总裁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就拿下了。一个小时诶,想干什么都成了。”
薛士琴轻笑一声,嗔怪道,“你这张嘴呀......”
隔间里,谭映禾实在受不住呕吐物刺激的酒精味,按下了冲水键。
水声响起,门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薛士琴震惊地看着谭映禾走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小谭啊,你不是去结账了吗?”
谭映禾神态自若,“哦,突然想上一下厕所。”
“嗯......那你现在,快、快去结账。”
她结巴着说完,谭映禾点点头,“好。”
说罢转身推门出去了,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她不是个软柿子,可不愿意当众翻脸。方圆是以她单薄的本科学历能找到最好事务所,当然,工资也是最高的。
因此,好色的上司和嚼舌根的同事根本不算什么。说她是花瓶也好,茶瓶也罢,只要能赚到钱,那些都不值得在乎。
-
结完账回到包厢,众人已经开始穿外
套。
谭映禾往座位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外套在张向强的手里。
“小谭,你是住锦江花园?我送你回去,反正也顺路。”张向强把外套递给她,手心还若有若无地在她胳膊上蹭了一下。
谭映禾若无其事地接过,客气地推辞,“不用了张律,哪能劳烦您啊。我男朋友就在附近,他一会儿就来接我。”
张向强嘴角垮下来,“有男朋友了啊?”
旁边一个姑娘插话进来,“可不嘛,小谭的男朋友可帅了,上次我在事务所门口看过一次,还是个网红呢。”
谭映禾偏头看她,正是刚刚和薛士琴在卫生间里编排她的那个女人,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是叫周月,听茶水间里讨论过,似乎也是通过薛士琴的关系进律所的。
“不是网红。”谭映禾瞥她一眼,不愿意多说。
周月点点头,也不太在意的样子,转头就去和别人说话了。
酒店大门口,有车的先走一步,没车的拼车走了,渐渐地,门口只剩下谭映禾一个人了。
冷风扑面,带走了一些酒气。
谭映禾揉了揉脸,一边往共享单车走,一边掏出手机给陈妄打语音电话。
刚刚妈妈的电话提醒了她,她似乎真的已经很久没见过陈妄了。
微信聊天记录显示,上一次他们联系是上个月。
陈妄说他没钱交房租了,谭映禾说“你可以搬过来跟我住。”
陈妄没回她,五分钟过后,她转了六千过去。
等待接听的过程里,她随意往上翻了翻,原来她和陈妄的对话从没有连续超过四句。
几乎每次都是她找他有事,他只回一句好或者不好,有空或者没空。
只有在要钱的时候,他才会多打几个字。
谭映禾在风口里等了几分钟,语音并没有被接听。
她站在原地思虑片刻,扫了一辆单车。
陈妄住的地方离她晚上吃饭的地方不远,三条街的距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甜品店,随便挑了个六寸的小蛋糕,谭映禾就迎着冷风朝陈妄家骑去。
寒夜风冷,她手冻得冰凉,每经过一个红灯就要停下来搓搓手。
好不容易赶到陈妄家楼下,抬头看,四楼的窗户散发着昏黄的光。
她还了车,拎着蛋
糕往楼上走。
明天是公司报销发.票的日子,谭映禾一边上楼梯,一边漫不经心地在心里盘算着最近替公司垫了多少钱。
加上晚上这一顿,应该能报销五六千。
这于她而言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谭映禾走到门口,被张向强丑了一晚上的眼睛稍微不那么酸涩了。
她抬手敲门,三下,门开了。
但开门的却不是陈妄。
一个女人头发半湿,胸上裹着浴巾站在门内。看见谭映禾,眸中只闪过两秒的意外,随之而来的,是漫不经心。
“你找谁?”她边擦头发边问。
谭映禾嘴角一扯,“我说找你,你也不信啊。”
这女人谭映禾是知道的,《Imagine》杂志的平面模特,和陈妄应该算同事,俩人合体拍过不少大片。
陈妄适时出来,他走到客厅,□□着上身,下面只穿了一条短裤。从茶几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他看向门口,神情并未有半分波澜。
“找我有事?”他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一句解释都没有,仿佛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场合。
该是寻常的,毕竟谭映禾撞见过不止这一次了。
她应该像过去那样,或者像此时此刻的陈妄一样,若无其事地做完自己该做的事,然后转身离开。
可是今晚,不知是酒精的关系,还是来的路上吹了冷风,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变得脆弱了许多。
在陈妄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秒,她竟然幻想着他也许会向她解释。
虽然她其实也并不在意,可他确实也什么都没有做。
对于彼此折磨这一点,两人已经格外熟练了。
“生日快乐。”谭映禾把蛋糕递给他,声音有掩不住的疲倦。
她和陈妄的生日是同一天,而她的生日有妈妈记着,可陈妄的生日,恐怕只有谭映禾一个人还记得了。
陈妄顿了顿才接过蛋糕,眼神静默,“谢谢。”
一旁的女模特挑挑眉,瞥一眼谭映禾,然后看向陈妄,“这是...你经纪人?”
陈妄勾起嘴角笑了笑,才揽上谭映禾的肩膀,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一般,眼睛弯成了月牙,“介绍一下,谭映禾,我的——”
他拖长了音调,恶作剧一般,许久才说,“女朋友。”
他热衷于在任何场合
让她难堪,谭映禾已经习惯了。那女模特的脸色却突然垮了下来。
她又看了谭映禾一眼,这次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压着嗓音说了一句,“抱歉。”
然后便捂着浴巾回了卧室。
客厅安静下来,陈妄斜斜地倚靠着鞋柜,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几缕没干的刘海湿哒哒地在额上,衬得他一双桃花眼雾蒙蒙的,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孩子,眼神有几分玩味,整个人散发着没心没肺的性感。
谭映禾记得,五年前,他还不是这个样子。
她突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围好了围巾,就转身离开了。
谭映禾走了,走时一言未发。
陈妄靠在墙上,姿态闲散,眼神跟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他唇边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淡下去,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了。
听到外面没动静了,女模特从卧室走了出来。
看着大开的门,她有些不能理解,说,“你也太无情了?”
陈妄看了眼手里那盒小小的蛋糕,半晌眼神下移,落在模特脚上那双粉红色的凉拖鞋上,眸色暗了暗。
“滚。”
-
谭映禾走出楼道,寒风一吹,她脸上有着紧绷的干裂感。
她摸了摸脸,不知为何,一点儿想哭的感觉都没有。
刚想摸出手机打个车,房东催租的短信发了过来。
谭映禾低头看了一眼,又掉头去扫了一辆单车。
月色清冷,地面上布满霜痕。
谭映禾戴着耳机,不紧不慢地骑着。
陈妄家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近,骑车需要四十多分钟。
谭映禾蹬了半个小时就蹬不动了,握着车把的手冻得僵硬,为了抄近路,她走了机动车道。
那条路平常车流就少,她放心地经过一辆路边停放的出租车。
突然,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她躲闪不及,急捏刹车,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另一侧摔去。
与此同时,一道车辆急刹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谭映禾在混乱中意识到,她被出租车门推到马路中间,撞到了经过的另一辆车上。
车把捅到肚子上,右臂也疼得动弹不得。
出租车司机大惊失色,连忙下车扶她 。
“小姐,你没事儿?”
谭映禾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
里闪着泪花,抬眼看满脸慌乱的司机,余光中却突然瞥见,那辆纯黑的迈巴赫上走出来一个男人。
路灯的光自他头顶泄下,那本就轮廓分明的五官更显得硬朗,精雕细刻的眉眼掩在黑暗中,看不清情绪,但依谭映禾猜测,他应该是在皱眉。
毕竟在很久之前,对于裴凛来说,她就已经是一个麻烦了。
谭映禾怔了几秒,随后,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过了这么久,原以为这个男人已经在她的记忆中慢慢消散了,可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分别这么久都没有再见过,是老天爷故意捉弄,才会让她在这样狼狈的时刻,遇到最不想遇到的人。
看到有人走过来,出租车司机这才反应过来,他除了伤到谭映禾以外,还间接毁坏了那辆价格不菲的豪车。纯黑的车身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看起来维修价格就高得惊人。
司机突然变脸,看向谭映禾厉声道,“你这姑娘骑自行车,怎么敢走机动车道呢?”
非机动车驶入机动车道发生事故,真要定责,谭映禾确实也不能全身而退。
她没打算和凭空出现的裴凛叙旧情,虽然他可能也早就不记得她了。出租司机摆明了想把责任推到她一个人身上,她要再不行动起来,明天怕是就要卷铺盖回乡下种地了。
“师傅,我有先天性心脏病,今年刚做的支架手术,您这一下可能给我的支架撞歪了,能不能先给我打个120......”
作为这场事故中唯一一个受伤的人,谭映禾四肢纤瘦,皮肤本来就白,在月光下更显得没有血色,再配上虚弱的语气,整个一摇摇欲坠的病秧子,晃晃悠悠地就要往司机身上倒去。
最终她是倒在了一个人怀里,只不过不是司机。
司机在她倒下的瞬间就往后躲了一大步——
裴凛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跟前,眼疾手快地揽上了她的腰。
几乎是瞬间,谭映禾就感受到不寻常的氛围。
她睁开眼,正好撞进裴凛漆黑清冷的双眸,低垂着,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谭映禾心里“咯噔”一声,脑海中十分离谱地划过了一个念头。
这要是五年前,她估计得高兴疯了。
俩人一言不发,就这样对视了三四秒。
最后,裴凛似乎是耐心告罄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在装虚弱的谭映禾,声音里的冷然一如往昔,“谭映禾,你的先天性心脏病是这五年得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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