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魏楚楚?”
岳璃这次是真的惊了。魏楚楚虽然名字叫楚楚, 本人真是跟楚楚可怜,风姿楚楚之类形容美人的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父亲是个武夫,母亲是个农妇, 小时候还在村里帮着干过不少农活, 哪怕后来魏胜夺下海州归附大宋,她成了官家千金,也没有养出那些官宦女子的气质和风度来,反倒是从军跟海州狸们混在一起, 舞刀弄枪一把好手,女红针织是一点儿都不会。
跟裴三郎原来那位未婚妻王九娘, 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小娘子。
这也是先前她为何不曾鼓励魏楚楚的缘故。若是裴文卓曾经喜欢过王九娘, 那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就跟魏楚楚是完全相反的, 以楚楚的单纯和耿直,对上裴文卓这样满腹心机的, 若是好的也就罢了,若是坏的存心算计,那真是会被欺负到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女儿家出嫁, 等于二次投胎, 若是嫁得不好,便毁了下半生, 岳璃不得不替魏楚楚慎重打算。
“为何是她?你可知她的父母身份与家世?”
裴文卓一怔, 疑惑地问道:“海州狸不都是孤女寡妇吗?还有家人?”
这……岳璃还真不知道外面的人对狸娘们竟然还有这种奇怪的误会。原本在海州狸招兵的初期,从未要求过出身和经历,选拔时更看重的是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毕竟狸娘们也要跟其他士兵一样操练出征,上阵杀敌, 若是手无缚鸡之力,连刀剑都拿不起来,那又有何用?
而另一方面这是因为狸娘的任务大多数时候是负责情报的收集和传播,既要懂得挖掘和分析情报,还要学会传播和控制舆论风向,这些都是方靖远亲自给狸娘们敲定的必修课程,就是借助她们看似柔弱无助的女子身份,去攻破普通人的心理防线而获取情报。
因为她们经常出任务,不光是在海州,还要去其他州府和金国占据的地方,所以一般都会乔装打扮,对自己的身份更是要严加保密,就算是自己人,除了岳璃和负责招兵的扈三娘外,狸娘们自己都不知道同伴是否有家人,或者家人在何处。
魏楚楚是因为当初由魏胜引荐,大家都曾见过,所以才相对例外,可后来新招来的狸娘,也只知她是振威校尉,而不知她也是海州统领魏胜之女。
外面的人见过的狸娘如扈三娘等人,都自称是寡妇或无父无母的孤女,当然后来前来投军的的确也以这两类为多,岳璃倒未曾注意,竟然连裴文卓都有这样的印象,看来狸娘们在外树立的形象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原来你以为她是孤女……”岳璃眼角的余光看到屏风后忽地有人影晃动,心下一动,突然想知道裴文卓眼里的魏楚楚是什么样的,“以三郎之才,来日若是进京会试,亦有金榜高中的机会,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娶个名门贵女,对你日后的仕途有所帮助?”
裴文卓神色一冷,说道:“岳将军可是觉得裴某配不上魏校尉?想让下官知难而退?”
“呃……这……并非此意。”岳璃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学会方靖远的讲话技巧,甚至连扈三娘都不如,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只是我们海州狸曾有个规矩,若想求娶狸娘者,需保证不纳妾不收通房,即便无子,一生也只此一妻,你可能做到?”
“可以。”裴文卓像是松了口气,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几分,正色说道:“下官本就不曾有过纳妾之念,能得一贤妻足矣。更何况……”他朝岳璃身后看了一眼,轻笑道:“下官不过是一介书生,若是论起武力,也比不过魏校尉,哪里有那等胆子。”
岳璃闻言忽地想起方靖远来,当初两人成亲时,方靖远拒不纳妾,回绝了不少人送来的美人,还有不少人说他“惧内”,他却坦然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当然不是娘子的对手,可就算真的惧内,也不是因为惧怕她的武力,而是尊重她,夫妻之间,本就应互相尊重,而非互相防备和打压。
想不到,今日又见到了一位,魏楚楚的运气,看来还不错。
这世上固然有李嘉孟清溪这样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同样也有方靖远赵士程和隋畅裴文卓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儿,轻信甜言蜜语固不可取,因噎废食倒也大可不必。
难得两人都有心有情,岳璃也不难为他,自是做个顺水人情,当即便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便替你做个媒人,回头带你去魏将军府上提亲。”
“魏……将军府?”裴文卓一愣,“魏娘子不是校尉吗?如何会有将军府?”
岳璃笑眯眯地看着他,难得见他失态的模样,忽然发觉其中之乐,“我方才不是说过,你若是提亲,得有媒妁之言,还得经她父母同意,当然要去魏将军府上,求他将女儿嫁给你了。”
“她是海州魏将军的女儿?”裴文卓面色变了又变,忽地拱手朝岳璃一揖,说道:“还请岳将军替下官保密,就当今日下官未曾来过,也从未向将军提过这……这件婚事。”
“为何?”岳璃没想到他得知魏楚楚的身份后,居然反口否认婚事,大为惊诧,“难不成你只想娶个孤女,而不是将军府的女儿?”
裴文卓苦笑道:“当初我逃出山东,赶往海州的路上,曾经撞到过金兵扫荡,若非魏校尉救了我,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何来今日。我原本以为她是孤女从军,想着以后夫妻同心,亦可互相扶持。可她若是魏将军之女,自是不乏名门求娶,下官如今被逐出家族,孑然一身,又岂敢高攀将军府?”
“今日之事,是下官冒昧,未曾打听清楚就贸然相求。还请岳将军为下官保密,切勿将此事告知他人,以免影响到魏校尉……”
“晚了!”魏楚楚不顾扈三娘的阻拦,一把推开屏风,从后面冲了出来,直接拦住了裴文卓的面前,“凭什么你说想娶就来求娶,不娶就转身想走,你当我是什么?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文卓面露难色地看着她,又看了眼在一旁负手而立,一脸兴致盎然的岳璃,心下暗暗叫苦,谁能想到,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岳将军,竟然会这样坑他,明知道魏楚楚就在后面,居然还引他什么话都说出来。
怪只怪他先前被王九娘的事吓到,想要尽快娶个合适的娘子回去,第一个浮上心头的,不是那些名门淑女,而是那个曾见过他最狼狈一面,曾单手就拎着王九娘扔出去的海州狸校尉魏楚楚。
可他没想到,魏楚楚不仅是海州狸的女校尉,还是海州魏胜的女儿。
魏胜之名,便是他在济南府时亦曾有耳闻,发明如意战车,屡屡重创金兵,魏胜之名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景从相迎。偌大的海州府夺下来,却毫无私念,献城于宋,赢得大宋皇帝的嘉奖,也必将名留青史。
这等人物的女儿,不论相貌如何,就算在临安城中,也是高官勋贵们求娶的热门人选。而他这么个一穷二白还被逐出族的书生,连解试都不过是个副榜头名,尚无上京会试的机会,又哪里来的脸面敢厚颜求娶。
“冒昧鲁莽,自不量力……”他也只能深深一礼,低头说道:“都是裴某之过,魏校尉要打要骂,悉随尊便。”
“你——”魏楚楚气得两眼发红,握紧了拳头,真想锤他一顿,却被扈三娘拉住。
扈三娘上下打量了裴文卓一番,说道:“裴押司的意思是你错了,听凭楚楚发落,对?”
裴文卓便是未曾抬头,也能看到魏楚楚握起来的拳头,心下暗叹,倒也不曾退缩半步,点头说道:“是裴某冒昧失礼,有碍魏校尉名声,魏校尉要打要罚,裴某听凭处置,绝无二话。”
“有你这话就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扈三娘转头对岳璃说道:“还要请将军作证,以免有人反悔。”
岳璃点点头,瞥了裴文卓一眼,淡淡地说道:“没问题,若是有人敢在我面前出尔反尔,我定然会让他后悔来世上走这一遭。”
裴文卓闻声一个激灵,硬着头皮望向魏楚楚,说道:“魏校尉,下官本就欠你一命,你……你若是想要,拿去也无妨……”
“谁……谁要你的命!”魏楚楚气得连话都快不会说了,只能转头去看扈三娘,“三娘!”
扈三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说着,转头望向裴文卓,说道:“裴押司说了,连命都是楚楚的,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倒也没什么问题……”
“呃……”裴文卓一怔,听着这话似乎有几分不对,“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么并不重要。”岳璃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重要的是楚楚的意思。楚楚,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魏楚楚红着眼等着裴文卓,见他一脸愧疚之色,咬咬牙,问道:“裴文卓,你……我……你是不是以为,我身为将军府之女,就会仗势欺人?”
“裴某绝无此意。魏校尉行事光明磊落,侠肝义胆,裴某只有敬佩之意。”
裴文卓汗颜地看着她,自知先前冒昧提亲,得知她是魏胜之女又反悔,这事做得的确非君子所为,偏偏又被她本人撞破,也只能老实站好,认打认罚了。
“那好!”魏楚楚心一横,直视着他,说道:“那我就罚你……罚你……”
她迟疑着说不出口,又忍不住看了扈三娘一眼,气得扈三娘冲她直瞪眼,干脆还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让她再说不出来就自绝算了。
岳璃好笑地看着他们,见裴文卓等得额角冒汗,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楚楚,你要如何罚他?有我在此,但说无妨,他若敢反悔,我决不轻饶。”
裴文卓:“裴某听凭处置,绝无反悔之意。”
魏楚楚得了岳璃鼓励,胆一壮心一横,干脆地说道:“罚你娶我!哼,你是怕了将军府不敢求娶吗?我就偏偏要你娶我……你自己先说的,你欠我一条命,任凭我处置,不得反悔!”
裴文卓怔怔地看着她,忽地面上一红,“原来……原来魏校尉……”他本以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魏家如此门第,上门求亲不成,还会被人笑成自取其辱,却没想到魏楚楚竟然不嫌弃他的出身和背景,甘愿下嫁。
见他半响不语,魏楚楚又有点怂了,心下害怕,面上却故意做出恶狠狠地口吻,冲他吼道:“你刚才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现在难道想反悔了?我告诉你——晚了!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说得好!”扈三娘赞誉地击掌叹道:“楚楚你总算没给我们海州狸丢脸!”
岳璃默默闭眼转头,深深感觉,扈三娘对自己和海州狸的认识,出现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偏差不说,还把这种偏差认知带给了其他人,真是要命。
魏楚楚几乎是壮着胆子才说完,可说完之后,半响不见裴文卓回应,不由得一颗心都快掉地上摔碎了,吸吸鼻子,带着几分哭腔地说道:“你……你是不是还不肯答应?是不是根本就不……不想娶我?”
“不是。”这次裴文卓很是干脆的开口,从震惊到无奈最后依然被惊到,他现在对传说中凶猛善战,诡计多端的海州狸有了一个与外界传说截然不同的认识,也对自己未来的娘子有了一个更新的定位,“我是在想,要准备什么样的聘礼,才不至于让魏将军把我赶出家门甚至打断腿……”
“啊?我爹为什么要打断你的腿?”魏楚楚疑惑地问道:“你难道在海州犯过事?不对啊,你要是犯过事,方使君早把你抓起来了,又怎会取中你为副榜头名?”
裴文卓苦笑道:“我未经魏将军的同意,就擅自求娶他的女儿,他岂能不生气?”
魏楚楚面上一红,“唉……也不算你擅自求娶……我也说了……我还逼你……”
“楚楚!”扈三娘立刻扯了她一把,制止她再说下去,“行了,你知道就行。既然裴押司愿意娶你,你们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还有岳将军做证,就等改天挑个好日子回海州去向魏将军提亲好了!”
有扈三娘这热心的“媒人”在这,裴文卓就算是想慢慢来都不可能了。
只是他原本以为魏楚楚只是海州狸的一个孤女,而他自主除族时,并未打算再去争取昔日给王九娘的聘礼和被裴七郎霸占的家产,孑然一身娶个孤女,他以诚意为聘,也想好自己未来努力上进,考个进士回来,将来也能为她挣到封荫,可如今知道她是海州魏胜之女,若是两手空空求娶未免就太过失礼,只好将王、裴两家的官司提交府衙,顺便也递上了自己的一份状纸,告王氏悔婚,裴七郎谋财害命,夺妻霸产……这脸面,是彻彻底底地撕破了。
接掌济南府通判之职的也是岳璃认识的人,原来海州府推官林世仪。此人在海州任推官之际,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如今济南府被收回之后,方靖远作为京东路转运使,统管山东、淮东各州,在朝廷正式任命下来之前,便先让他来济南府代理通判,待日后上报朝廷,等候吏部评核他以往的政绩之后,再行正式任命。
一般来说,只要他在代职期间不曾犯错,以前的考核等级在中上以上,便可在一年半载内去掉那个“代”字,正式成为济南府通判,掌管这一府五县的政务和讼案。
只是他也没想到,刚到济南府,凳子还没坐稳,就先接到了这么一桩又狗血又复杂的案子。
其实若是剥离这些原告被告之间的关系,这案情也十分明了,无非是裴七郎裴文轩和裴三郎裴文卓未过门的妻子王九娘在裴文卓守孝期间私相授受,恋奸情热之下,决定除去裴文卓。裴文轩还可以借此顶替裴文卓在府学的名额参加会试,杀人灭口之后便堂而皇之地霸占了裴文卓的家产,娶了王九娘。
可偏偏他们都以为死了的裴文卓逃去海州,还在那里考上了大宋的吏员,成为历城押司,衣锦还乡,揭开旧案。才使得王、裴两家反目,互相指证对方是主谋,拼命往对方身上甩锅,昔日夫妻,如今反目相对,简直恨不得都置对方于死地。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王九娘口口声声说她在出嫁之前根本不曾与裴七郎定情,一直以为自己嫁的是裴三郎,直到过门之后,才知道裴三郎出事,裴家换了人,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然而裴文卓回来揭开旧案,她才知道自己上当,是裴七郎骗婚,愤而要求与裴七郎义绝断婚,要取回裴三郎家给她的聘礼和自己带去裴家的陪嫁。
裴七郎见到裴文卓回来原本就心虚,结果送礼不成反被告,被裴文卓诈出了当初陷害的原因,眼见人财两失,便一口咬定当初是王九娘等不得裴文卓一直守孝,蹉跎了她的青春,才勾引他让他犯下杀兄之过。至于霸占裴三郎家产之事,也是王九娘主谋,他是从犯而已。
裴文卓才不管他们如何狗咬狗,反正一纸诉状告上去,无论是谁的主意,最终都得退赔他的家产,他才能有安身立命和向魏家提亲的本钱。
裴王两家都是济南府的世家,本就世代通婚,姻亲众多,如今为了这个官司,裴七郎和王九娘互相攀咬,拉出数十人来替自己作证,而那些亲友之间,也互相争吵攻击不休,原本一对夫妻的离婚案,竟然轰轰烈烈闹得全城皆知,更是将王裴两家的老底都快揭穿,天天都有新料爆出,日日都有八卦流传,倒是让刚刚被宋军接管的济南府百姓在忙着吃瓜看戏之时,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自己国籍户籍的改变。
林世仪也不急着断案,每天开堂审案之时,都是先让裴文卓报上其他争取确凿的案件先行处理,最后才审理王裴两家离婚案,听完他们各自称述后就以取证为名,押后隔日再审。如此来围观听审的百姓被揪着心等着判决,便日日都来衙门报道,府城这边新出的政令和律例就此顺理成章地发布下去,传入全城百姓耳中,毫不费力。
于是,前一日还是王家告裴家骗婚,第二日就是裴家告王家骗财,第三日王家则拿出裴家冒名顶替的证据,第四日裴家就给出王九娘私吞裴三郎祖产的证据……
就连岳璃每日里听魏楚楚看完热闹后回来转述这件从夫妻离婚案变成科举舞弊案又套上霸产谋财害命的罪名,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一日比一日厉害,都不禁深深佩服这两家的折腾劲。
真不愧是姻亲,知根知底,互不相让,眼看着就从亲家便仇家,往死对头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你光看他们的热闹,可别忘了准备自己的婚事。”岳璃看着魏楚楚兴致勃勃地模样就忍不住叹息,傻人有傻福,谁能想到,她当初在外巡逻时救回的难民里,居然还有一个落难书生,而这个书生,还是个能逆袭复仇的厉害人物。
魏胜当初为这个女儿的婚事愁得头发都揪掉一小半,可没想到她自己随手就捡回来一个,还难得两情相悦,真是天意。
“我才不操心那些呢!”魏楚楚得意地说道:“三郎说了,这些事都交给他去办,让我专心做事就行。就算以后成亲了,我还可以继续在军中任职,以后要像将军你一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好!只要你乐意,裴三郎乐意,我自然不会拦着。”岳璃忽地想起当初方靖远坚持让她恢复女儿身,让她以女子身份参加武举时,对她说过,“大宋的女子能不能走出后宅,能不能找到一条新的路,不被束缚双脚,困死在礼教之中,就要自她而始。”
“有第一个,才会有第二个,打破一条规矩,才能有新的世界……”
她是大宋的第一个女状元,魏楚楚要做她之后的第二个女将军,那么以后,定然也会有更多的女子像她们一样站出来,而不是王九娘一样困死在后宅之中,为一个男人一点家产而蝇营狗苟地算计。
她们走出来,就会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啊,真是好想好想好想当初说过这番话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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