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杀人的,怎么这么久都没缓过神来?”
江北坡留意到了魏长磐连日来的异样,打那日劫镖回山后,整日在小垚山上游荡失魂落魄得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不由心中有些忧虑,便于一日午后截住他问个明白,哪怕不能开解一二,能将心底言语一吐为快,总好过独自一人心气郁结。
这世上多少武人第一次拔刀见血,都免不了要惶然不知所措好些时候,更何况是将那镖人马斩尽杀绝,那大道石板铺路缝隙间汇聚成的血都成了溪流,若是旁人如此江北坡自然不会有丝毫意外,可在行将落败之际还能想出那般胁住男人要害招数的,分明就是靠实打实厮杀历练出的刀术。
能有那般刀术的人,手上哪个没几条人命在?江北坡之所以初见面时便以小垚山五当家的交椅诱之,未尝不是将魏长磐视为那种虽说年轻可心性身手都是第一流的辣手角色,劫镖时魏长磐以一敌二所展现的身手更是远超他早先预计的底线,怎地而今又会是这般神色?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眼见他沉默不言,江北坡只得在近旁一块被日头晒得热乎的大石上放下屁股,才想开口却又被烫得嘴角直抽抽,待到换了个树荫下的舒服位子后才叹口气开口:“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多着,上山落了草,杀人就跟吃饭喝水似的平常....”
“那个镖师又做错了什么?做的也是保镖的分内事,胸口被我捅了一刀后还想拦着我不往大车那去。”魏长磐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他也是人,本不该死的人....”
“你上过阵么?”江北坡突然开口问道。
“上过。”
“千万人的大战,任凭你是一州一郡内作威作福的武夫还是身手平平的卒子,说死就死了,连尸首都寻不见,不想活的人早早便死了,乞活的人也未必就能晚死一时半刻。”
“上了阵,人便不再是人,潮里的一滴水,土中的一粒石,哪个都比战阵上的卒子分量重,然而每滴水和每粒石都有自己的念头,大大小小的念头若是能汇聚到一处,那便是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师,反之念头若是零碎芜杂,那便是不堪一击的疲弱之师。”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边关,终究不过是文人骚客的一厢情愿。
“阵上你所杀的人,有的是儿子,有的是父亲,有的是夫君,他们有什么罪过?策勋卷卷来,不过都是些应征入伍的无奈人罢了,今日握刀剑砍人头颅的手,昨日还扛着锄头提笔,握筷子端碗。”
“这些人该死么?如此说来是无一人该死,可一场不大的战事下来,死千百人都算是少的....”江北坡语气淡漠,“战阵上既然无人想死,那便只能拔刀相杀,你的刀比那镖师的刀要快,所以你活了,他想让你死,想让你死的人,不该杀,难道你想寻死不成?”
江北坡自认不是嗜杀之辈,纵使在不受大尧律法和情理约束的小垚山,也未曾平白无故出手杀人。然而数月前小垚山上曾有此规模不小的动 乱,起因是来小垚山落草的几人,身手在山上都可算作出类拔萃,约莫是不甘心寄人篱下当孙子,三五人私下商量好了趁某日月黑风高,笼络过来的几十号山上喽啰,就要将江北坡在内的几位当家人逐个击破,换自个儿来坐这把交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小垚山这巴掌大点儿地方,此事才有些苗头时便被江北坡闻着了风声,结果自然不消多说, 拢共六十四人都被剁碎了喂给山上野狗,那些个原本嘴馋了就去打条野狗做锅子的山上喽啰打那以后也便绝了这心思。
“可那儿不是战阵,不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魏长磐摇头反驳道,“我们不去劫镖....”
“小魏兄弟,这儿是哪儿?这儿是小垚山,是宿州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能杀我们十次他们绝不会只杀九次,不去劫镖,难道粮食和金银会自个儿长腿跑到咱们山上来。”仿佛被他言语逗乐的江北坡嗤笑道,“怎么小魏兄弟这会儿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难不成这几年在江湖上都是蒙眼行走的不成?”
“抢粮食是为了活命,可抢那些镖局押送的货物也是为了活命?”
“小垚山不再大尧律法的管辖之内,如你所见小垚山上的弟兄多少上山前过的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上山以后整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细粮都吃的厌烦了。”江北坡直视魏长磐双目,坦然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 欲,魏长磐你信不信,没有这次下山劫镖掳回的东西分赃,不出一旬日子我们就再约束不住那些人下山烧杀掳掠?”
人心不足蛇吞象。
譬如小垚山的喽啰,今日能用粗粮将肚皮混个浑饱,明日就会开始思量起细粮的滋味,待到日日都能吃上细粮,又会巴望着哪天能尝尝酒肉。即便江北坡对此心如明镜,却依旧对此无计可施。
滚滚红尘如大潮,谁人不是裹挟其中。
“江前辈说的话,我信。”
听得此言后心中一定正要再好言相劝几句的江北坡听得魏长磐开口,霎时间又是哭笑不得。
“可若是仅仅为了活命,那些镖师又何必去死?”
“那些镖师或许不用死,可那样我们也绝夺不走武威镖局的货物,没有那些货物去安抚人心,小垚山在下次官府进剿时就会变成一滩散沙。”面色不再有多和善的江北坡像是逐渐失了耐性,“我们小垚山的几位当家人,本领还没有大到能与几百人抗衡的程度,所以哪怕山上的这些人再贪得无厌,大敌当前,没得选择。”
“那些人汇聚在这座山,是因为在山下受了屈辱而无力讨还,他们一人的力像是股麻,一扯就断,可几百人拧在一起,就成了绳,所以才能守住小垚山。”
“江前辈也曾说过,小垚山的粮食先前是由山下临近村镇供给,可那些百姓为什么要冒着给官府严惩的风险,把粮食送到山上来,难道他们都有亲朋在山上?不是的。”
“近几年柳下郡乃至宿州全境的苛捐杂税极多,多到连我这个来宿州没多久的外乡人都耳熟能详,山下的百姓心中对官府有怨怼,而小垚山又与官府势同水火,所以那些把粮食送上山来的人家,是真心实意把咱们当成了自己人。“
“所以江某始终严令山上弟兄对附近村镇百姓秋毫不犯。”江北坡不耐道,“所以这和那些镖师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假使把官府比作毒辣日头,那咱们小垚山就是池小水洼,之所以还没被日头晒干,那便是因为源源不断地有新水进来,所以咱们这些小水洼里的游鱼还不至于生机断绝。”
自顾自说话的魏长磐并未留心到江北坡逐渐转变的面色:“那些武威镖局的镖师是山下的水,虽然没有流向这池水洼的意思,却对山下其他水源大有影响,劫杀一队镖师兴许一时解了小垚山的渴,却给为小垚山输送水源的所在埋下了祸根。”
说一千道一万,他还是认为那些镖师不该死。
“道理说的不差,咱们这位五当家的看来还是位读书人。”
不知何时来到魏长磐二人身旁的小垚山大当家的说罢后拍拍前者的肩膀,认真说;“如果可以,洒家也不愿意杀任何一人,打杀了阳谷县那条大虫后就安安稳稳在那儿当个被许多人敬仰的都头,管管邻里乡亲偷鸡摸狗的小事,若是有闲暇就去帮哥哥挑炊饼担子到街上,等年纪再长些到了该娶亲的时候,就由哥哥帮着选个知冷热的人....”
身后是苏祁连一行挖空心思也要杀的人在拍他的肩膀,魏长磐心中却没有多少惧意,许是武二郎袒露心胸的真切言语让人觉得,其实这位据说杀人盈野的小垚山大当家的头陀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双蒲扇似的大手拍在肩膀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是踏实的。
“可那些人逼着洒家走了另外一条路,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对错,如果说有,那便是杀的人还是少了些,杀手的手段还是不够利索,不然也不至于护不住哥哥。”
“道理嘛,洒家不如师爷和二当家的会说,也就这一身蛮力的功夫,约莫一时半会儿还比两位高上许些。”倏地这位小垚山大当家的攥紧了拳头说道,“天大地大,咱们这座山头上的弟兄最大,那些镖师害得十几个弟兄去了,那便是原本不该死那也该死了。”
“洒家原本有兄弟,可那兄弟没福气到这座山上过快活日子,那小垚山的所有人,便都是洒家的弟兄。”
小垚山入山需有投名状。
以投名状结为异姓兄弟。
外人伤我兄弟者,必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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