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峰山几乎于一日之内半百多弟子遇袭身亡,自然不能被轻松揭过,于是乎近些天江州上到从五品的兵马指挥,下至寻常小县拿着三两银子月钱的捕快,俱都忙碌到脚不沾地,理出的头绪却依旧不多。
这几天徐老二每日少说也得走动二十里的路程去这座县城附近的镇里乡中,寻访有无那些胆大包天敢贼寇所留下的蛛丝马迹,脚上那双本就底子磨得跟纸样薄的官靴再经不起这样的损耗,好在没坏在半道上,他徐老二好歹也是为朝廷做事吃官粮的捕快,若是趿拉只破靴的狼狈模样被那些斗升小民瞧见,那他面皮往哪儿搁?日后还怎的和这些百姓宣扬衙门政令?
不过说句老实话,县衙里给他们这些当差的月钱都抠搜,就那七八两散碎银子,也就堪堪能填饱一家人肚皮而已,逢年过节要想置办身新衣都捉襟见肘。这双官靴还是早四年前给放下来的,说是两年给双新靴,按他看呐,也是没影的事儿。
徐老二怎么说也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人,平生最是好一个面子,一身行头置办得都端正,不似同僚那般丝毫不讲究。然而若不是有些旁门左道的挣银子手段来补贴家用,苦苦攒那些不时还要被捕头克扣几钱银子的月钱都攒到猴年马月去。
在这行当里厮混了也有二十来年光阴,年轻那会儿领路师傅手里头接过那把朝廷配发下单刀时,他也曾暗暗打定主意这辈子做个洗手奉职的好官差。不与那些才到任上便挖空心思学那些敲银子手段的捕快同流合污,一时间倒也在所辖那块地皮上名声不错,茶馆食肆都乐得请这位难得办差事不收银子还卖力的捕快白吃白喝些。
故而当差头几年被视为油盐不进死木疙瘩一块的徐老二,险些连这份差事都保不住,就因为没能替知县老爷摆平私了一桩亲戚斗殴伤人的事儿,闹到对簿公堂损他颜面,这还是带他入行的师傅拿出当差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情脸面又花银子四处请托,终于给徐老二保住了这份差事。
“师傅保得了你一次,保不了你这一辈子,除非你不干这份差事不领这份钱粮。”他师傅保住他这份差事后语重心长对他说道,“不然就凭你徐家老二这般不会变通的性子,莫说是要接着往上做,就是这捕快能干到老都得烧高香喽。”
自此徐老二便也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事,差事办得也越发利索了,只不过有一条,大家都落个好的银子他收起来不会手软,可倘若是损人利伤天害理己勾当才能拿的脏银子,他一文也不会伸手去接。
一屁股在路旁一块被秋日晒得有些和暖的大石上坐下,徐老二有些心疼脚上那双媳妇儿新纳的布鞋,便打算卷起鞋袜来打个赤脚走完这几里人迹罕至的路。这双鞋手工是真不比那些大字号差了,只是走这乡间小路难免要磨鞋底子,他媳妇儿在油灯底下熬红了的那双眼呦,他心疼。
死人不是小事,连城里头冬天冻死了个老乞婆都得由衙门里仵作验尸后才能下葬,死一两人也就罢了,这一来就是几十人,还都是松峰山弟子。明摆着是这些混江湖的落下的烂摊子,衙门不去松峰山兴师问罪已经很给这江州江湖执牛耳者面皮,可偏生松峰山那高山主在江州也是能与刺史大人言谈甚欢的大人物,更有个江州将军的兄弟,就容不得他们这些衙门里当差的姑息过去。
一旬日子是死限,知县老爷放出话来,再找不着线索他们这帮当差的差事丢了不说,还得挨上二十大板。这还是身长八尺的徐老二弯腰到六尺在知县那儿求爷爷告奶奶方才延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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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通些拳脚武艺的徐老二也见过在衙门里停过的那几具焦臭尸首,虽说都烧得认不清面目形容,不过有些深可见骨的刀伤还能被辨识。能把腰间这把衙门里配发单刀耍出许多花样的徐老二自与这把刀的主人对上,连一合都走不过,更不消说那些刀剑拳脚本事比他还稀拉平常的同僚。
这趟差事办好了,保他徐老二补上去年空出来的捕头空缺。这是知县老爷亲口许他的话,在衙门里也当了快十年的差,徐老二正是头脑筋体魄最好的时候,坐上的捕头的位子是件好事,吏门出身的徐老二这辈子没想过能和知县老爷平起平坐,只想着当了捕头有了门路手里比过去更宽裕些,好让媳妇儿不用再为省几个钱在那豆大的灯火下纳布鞋,儿子去书塾时也能有个簇新书袋惹得同窗艳羡眼神。
所以这根骨头就算再怎么硬他徐老二都得啃下来,他不像那些个高门大族子弟就算闯下了天大的祸都有人帮着擦屁股,机遇到眼前,抓住了未必能鸡犬升天,可不用尽浑身气力伸手去抓,那错过便是错过了,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有下一次。
当世流品,多贱胥吏。
歇了不到一盏茶光景的徐老二挽起裤管一手提着布鞋一手拄着根拾来的木棍作拐杖,前几日秋雨淋淋漓漓昨儿个才放晴,路还没被日头晒干,泥泞着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要是能像知县老爷那般能有辆马车....再不济有匹高头大马....
虽说徐老二知道以他现在这捕快身份,要想有坐骑可供骑乘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光是想想也不会花去半个铜板不是?
早先他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撞见附近乡民,毕竟秋收罢了,田里地里流了一年血汗的人们也终于也空出些光阴来走动。
他们这些在衙门当差的人呦,一年到头也没两天空闲光景,可怜他这松峰郡丰安县堂堂候补捕头,赤着脚板不成体统地走在这土路上,得亏没人见着....
烟雨楼的刀疤脸汉子透过手中硬弩的望山瞄准了徐老二的背心,若是箭在弦上,他扣在悬刀上的那根食指只消动轻轻一颤,这官府和松峰山的狗腿子就得去见阎王。
可惜矢道上没有箭,即便有咫尺之遥的魏长磐也不会让他扣动悬刀。刀疤脸汉子有些惋惜地将稻草堆从里向外刨开的窟窿重新填上,而后继续百无聊赖地摆弄手里头这架大尧军伍的制式硬弩。
在上次袭杀得手后陈十迫切想要知晓江州官府以及松峰山做出的应对,不过烟雨楼子弟十几号人手总不能都差派出去打探消息,于是乎陈十令魏长磐与烟雨楼刀疤脸汉子下山打探消息的同时,自个儿带着这伙子人在山上东躲西藏。
江州多丝绸府鱼米乡,每每秋收割完稻谷后田里都会堆起小山包似的稻草,在农家喂牲口铺茅屋顶当柴火烧都顶好。这附近草木稀疏,多是一马平川的田野,这几日魏长磐二人都是白天歇息晚上趁夜色掩护走动,毕竟这儿是松峰郡地界,高旭也绝不会料到他们竟胆大包天敢到此打探。
出来打探消息的这几日,见着四下走动的官差是愈发多了。魏长磐盘算着此事的同时见身旁刀疤脸汉子还在摆弄着那架硬弩,便道:
“明日进到松峰郡郡城里去前把这架弩先藏好了,不然城关进不去不说,带在身上也惹眼。”说着他从随身小包袱内摸出一件什么物事来拍到心不在焉的刀疤脸汉子手中,“随身的行牗,出入郡城时如若有军士盘查,那就按行牗上写的来....”
纵是稻草堆内暗无天日,魏长磐也能觉察到刀疤脸汉子心思全然没在他言语上。就在这儿差不多紧挨着的地方心都不在一处,到时去松峰郡郡城内打探消息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这刀疤脸汉子又岂能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嘴上他虽还未说破,却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在另做一番打算。
“魏长磐,你也曾是差点儿成了咱们烟雨楼女婿的人,有些话,当说还是得说,不然我和那些弟兄们心里头都憋闷得慌。”
刀疤脸汉子终于停下了摆弄手里头那架硬弩的动作,他言语的异样冰冷是让魏长磐在一片漆黑中也抬头与他对视。烟雨楼女婿于他而言每每回忆起来心头总会一阵绞痛,这是他不愿想的过往,却又被这刀疤脸汉子提起。
“小姐是怎样辗转到了宿州境内的,我也不如何清楚,只知道那年江州和附近数州都赶上灾年,江州百姓还能有口吃的,别处饥民都已经开始易子而食。”黑暗中刀疤脸汉子喃喃道,“我们这些残兵败将当时都被割鹿台的杀手骇破了胆,是小姐把我们重新聚拢起来....”
“可到底小姐只是没有武道境界傍身的女子而已,背井离乡到宿州撑起一座偌大门派,多少辛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姓魏的,你可曾知晓?”
“是知道的。”
“那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为何要龟缩起来装孙子!”
“小姐知道是你已经死了!小姐没有半分对不起你的地方!”刀疤脸汉子似乎红了眼睛,哑着嗓子低吼道,“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没去到小姐身边,教小姐受那天水阁狗屁三公子的欺辱!”
魏长磐想要让他声音轻些,却只是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现在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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