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若是还有用得上我们二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什么合适言语的魏长磐手足无措地摆弄着手中的铜炉,像是骤然滚烫得让人无法安然坐着。
话虽如此说,魏长磐身子却有些抗拒在经受先前一月的辛劳苦楚,一阵阵的困乏随之涌上全身。
宋之问看出了他的疲惫,“你们已经是回来的英雄,待到衙门里人再跟你们确认些细枝末节,你们二人尤其是魏长磐,不论是在军中还是在衙门中,论功行赏当个入流品的官都容易,领银子回家去先享福不难。”
若要当真要计较起封赏,柳子义尚且还好说,宋之问自己做主便能给他在晋州当个实权都尉,稍加历练虽说领不得大兵,但带几百人不会是难事,要在衙门中寻一份差事亦也只消与那位晋州文官执牛耳者言说一声,想来也会卖他个面子。
然而魏长磐则不同,若是他以州军身份斩杀蛮人主君还好说,以军功呈报上朝廷没有半点纰漏,宋之问身为晋州将军也少不得有赏赐。可他不过是个临时征召来的江湖武夫,礼部衙门审议这关首先就过不去,更不消说能入到那位的眼里。
“子义先走,本将与长磐有些言语要说。”
待到柳子义出了屋,宋之问犹豫再三才开口:“长磐你立下这般偌大的功勋,这如实与朝廷报上去,论功行赏无论如何也不仅限于金银那些俗物,朝廷中主战的将军和皇上都希望看到能有你这样的人站出来,爵位和实封都有机会,甚至是....世袭罔替。”
边关起战事,朝廷军功封爵绝不吝啬,但倘若是世袭罔替的爵位,那便意味着哪怕是前一天还在地里打滚的泥腿子,一夜之间与庙堂之上满朝黄紫公卿相较并肩而立也不逞多让。
更何况是实封!除去大尧开国封地封赏的功勋以外,此后几朝便再无用人口封赏的前例,即便有也是名义上的虚封而已。
委实是魏长磐斩杀蛮人部族主君的行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虽说那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部族,人口还未必有晋州大县多,但毕竟是一部主君。宋之问关于封赏的言语也并非是空口无凭,而是那位在今春战事班师回京后于庙堂之上对众臣大发雷霆时的金口玉言。
一秒记住m.luoqiuzww.
此言传到大尧边军后人人都将之奉为圭臬,不过等着蛮人重重护卫的一部主君凑到弓箭射程内让他们来杀的机会始终未曾有人撞见,唯一能北上草原的唯有斥候,可要这些单枪匹马刺探军情的人去杀蛮人的主君也是天方夜谭。
机缘巧合下魏长磐所遇那蛮人萨尔哈部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部族,恰巧那部族的主君有恰好于骑队中,偏生在败退时又与大队人马脱离,魏长磐那一记掷刀建功也便是理所当然的事。
“晋州州军的士卒身份给你一个是极容易的事,没有这层表面功夫你那封赏想要拿刀约莫还得看礼部那些腐朽老头子的脸色,还有送到各处府上的银子分量,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份交情。”宋之问唏嘘不已,“世袭罔替,这四个字的分量之重,不是以你现在能明白的。”
“将军的意思是,在下若要受封领赏,先得有个晋州州军身份?”
“不过是在晋州州军名册上记下一个名字而已,等受封领赏了,难道还会让你跟着大队一起操练?”拿着火钳试图从炉火中翻找是否还有幸免于难红苕的宋之问坦然道,“与你说了也无妨,你记在晋州州军的名册内,到时候封赏起来,少不得要沾你魏长磐的光,算本将承了你一次人情,日后若是你有请,只要不违背大尧律法和我宋之问为人处世的底线,自然会去助你一臂之力。”
“将军言重了。”大尧正四品武官晋州将军人情的分量,魏长磐还是清楚的,“将军....到时候是不是会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没头没脑的疑问让宋之问不由开怀大笑,而后肃然道,“何止,并圆城,全晋州乃至整个大尧,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魏长磐的名字!”
“这是天大的荣耀。”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魏长磐,“皇帝也会知道你的名字,那是一位戮力北征满腔雄心壮志的天子,以往武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即便在最鼎盛的时候都被文官压了一头,但当朝皇帝....是不同的。”
宋之问自认为这话已经说得极通透,就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他言语中暗指的意思已极明显,魏长磐只需答应在晋州州军内留个名,到时不论是礼部还是兵部的官员都不会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他宋之问也会应治军有方得一个不如何好用但相当好看的爵位头衔。
在他眼里这个魏长磐这个年轻武夫已然前途无量,若是再经历些磨炼还能成长些,假以时日,跻身庙堂中枢不说,在一州之地当上一位戍守边疆的实权将军总不会是难事。
这样的优渥的待遇在任何一个年轻人面前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飞黄腾达似乎仅在朝夕之间。然而宋之问竟在魏长磐眼中看到了....迟疑?他不由又对这个年轻人高看了几分。
北去草原月余,宋之问原本没对这行人能活着回来抱有多大希望,虽说潜入草原一把火烧去蛮人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对这些武夫而言虽说艰难,却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不过在想要在蛮人的追杀下全身而退,难逾登天。
他们在逃亡的最初几日竟未曾受到蛮人的追杀?这似乎与案卷上描述的那桀骜易怒的台岌格部第一武士秃罗巴图大相径庭,这位台岌格部的武士领袖在失手回来的粘杆处刺客描述中不像是能忍受这般大屈辱的人,魏长磐一行所余也不过寥寥,蛮人尚还有秃罗巴图所率半个百人队的完整战力,为何不来追杀?
宋之问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将之归结于带魏长磐一行逃亡的那个蛮人是难得的实诚人,甚至实诚到了蠢笨的地步。
不过眼下不是思量魏长磐一行究竟如何逃出生天的时候,宋之问把思绪回到火炉旁,望见魏长磐还在思索,心中诧异起来,这个年轻武夫究竟在思索些什么?这与他年纪不甚相符的沉稳甚至有些过了头。
他殊不知魏长磐心中犹豫并非是宋之问所言,封赏,爵位,世袭罔替,对他而言是那样的香甜诱人,他却强着自己警醒起来。
并圆城和全晋州,乃至整个大尧的人都会知道有个叫魏长磐的人在晋州斩杀了蛮人的主君!偌大的声名和怎样的赞誉将会把他浸没其中,倘若这声名能够传到青山镇上,那些和他亲近的人会怎样欣喜啊,那籍籍无名的镇子是不是会以他为骄傲!
满腔尽是遗憾,他却做出了让宋之问始料未及的抉择,“将军,封赏什么的,我还是不要了....”
封赏和世袭罔替的爵位固然很好,但他也得有命去享用。
自己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本是一件极好的事,许多人都求之不得,但若是传到松峰山和割鹿台两处的耳朵里,得知还有魏长磐这么个漏网之鱼在晋州活得逍遥自在....
他无法确信晋州州军的身份亦或是大尧世袭罔替的爵位能让他们忌惮,这不是能冒险试探的事,这是在拿性命去赌。
魏长磐赌不起自己的命。
他还要走很远的路,见很多的人,做很多的事,他不能死。
滮湖上那夜的血腥和他走上江湖后的阅历证明,大尧律法不是每次都能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发挥应有的效用,这是用血得出的教训。
想要彻底摆脱始终笼罩在他头上的那片阴云,松峰山和割鹿台一日不覆灭,他便始终不能生活在日光之下。
不过要想覆灭如日中天的这两个门派,去报师门被灭的仇,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几乎是可以笃定绝无可能的事。
“本将对你很好奇,越来越好奇了。”出乎宋之问所有预料的回答勾起了他的兴致,“所以你是在顾及些什么?入朝为官一途你并非科举出身,这条路算是走在了多少读书人的前面,纵使官场上的风云变幻不是你一时半会儿能明了,但又世袭罔替的爵位在....”
“将军,我有不得已的地方。”
“在江湖上漂泊虽说无拘无束,却也别忘了这自由也是有代价的。”宋之问的声音冷了下来,“不论是投靠大宗派还是做无根浮萍的游侠,你都不能忘记,庙堂之下才是江湖。”
其实他还有更刻薄的譬喻。
江湖不过是帝王家的后院而已,武夫们就像是一茬一茬长出来的野草,龙椅上的人哪日不乐意了便能薅下大把。
世上何来逍遥人?不过尽是笼中雀。
不过是选择囚困在哪一间笼中罢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