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急着处理内部事宜, 昌宁不等人都散开便匆匆走了,只安排了一些族人来送各门派的人离开或者回去休息。
人群这才逐渐散去,大家走在路上, 几乎都在交谈方才发生的,把各处听来的姜桡老底扒的干干净净。
其实景非桐在舒令嘉出手的时候便已经到了,但他没有上前打扰, 远远站在一棵树下静观事态发展。
景非桐从来不会东躲西藏,或者高调煊赫,不过他就是有个很奇怪的本事,当不想露面于人前的时候, 可以让所有人都无法注意到他, 当想要开口说话了, 又不会被任何一个人忽视。
两只尚未化形的小狐狸在景非桐身边不远处玩耍,而那些议论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中。
意外的重伤,姜桡的排挤, 易凛的污蔑, 何子濯的偏心……
这是景非桐头一次清楚完整地听说舒令嘉下山的原因, 之前是不关心, 眼下却一个字都不想漏掉。
虽然到目前为止,两人实际上接触起来的时间并不长, 但已经足够景非桐看出, 舒令嘉外冷内热, 是个最重情不过的人。
他给自己的剑起名叫威猛,他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不好接近, 但其实他的心很软, 也很在意身边的朋友。
他说天下之大, 无处不可去, 舒令嘉从不走回头路,但景非桐在他身上看到了孤独和落寞。
他知道舒令嘉一定很想有个归处,只是他的性子太决绝,容不得半点不纯粹的感情,所以宁可不要。
怪不得舒令嘉不愿意回到凌霄派,原来如此。
那么多的人忽视他,冤枉他,不信任他,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忍得住。
根本不是他不回去,而是别人没给他退路。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抽痛了起来。
这明明半点也不关他的事,可景非桐只要稍稍闭上眼睛,竟然就能想起之前舒令嘉的每一次蹙眉,每一个笑容。
这个人喜欢的,不喜欢的,落寞时垂眸,开心时的笑,竟都悄悄藏在了他的心里,只要稍一回忆,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想为他做点什么,想让他高兴,这一刻景非桐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觉得如果舒令嘉能心情好一点,他做什么都行。
景非桐眼底流露出一丝困惑,然后忽然侧身,指尖弹出一股气劲,朝着几丈远之外的山石上打去。
片刻之后,山石上出现了一道虚影,一名灰衣人从中现身,跪地行礼:“主上!”
景非桐沉默了一下,表情慢慢淡了下去,开口时已经一如往常:“你怎么在这里?”
那名灰衣人低头道:“方才,属下从气宗舒公子所使的蓝色长剑上察觉到了‘杂念丛生剑’的气息,猜测另一半剑谱很可能便藏在里面,因此想要探看一番。”
景非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谁准你自作主张?”
灰衣人道:“主上,那剑谱也就罢了,但篆刻剑谱的玉简对您的伤势有极大裨益,属下关心情切,也是希望能为主上尽力取得。”
“杂念丛生剑”的剑谱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在舒令嘉手里,刻在极寒之地寒潭深处的玄冰玉上,下卷原本收在凌霄心宗的宝库里,此刻已经被景非桐取走,刻在赤炎之谷谷底炼化而成的珠火岩上。
这套剑法究竟是优是劣,见仁见智,反倒是这两块奇石都是极难得的珍品,合在一起,更有宁心镇痛,养气疗伤的奇效。
对于景非桐的心魔来说,这是目前除了根治之外最好的控制方法,景非桐在此之前也一直派人在寻。
他听完灰衣人的话,淡淡道:“舒令嘉此人可不是你有本事接近的,我亲自去,其他人都不必插手,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灰衣人连忙道:“还是主上思虑缜密。”
景非桐挥了挥手,原本就要令他退下,转念一想,又道:“你现在立刻去趟心宗,给周掌门带句话。”
灰衣人应了,景非桐沉吟片刻,笑了一笑:“你就说,我告诉他,‘自己收的弟子,收了就得管到底,别想让其他人收拾烂摊子’,去罢。”
*
舒令嘉走上一处高坡,向着远方望了一望。
只见天光变幻,云霓铺展,随着远处一线金红色的朝阳逐渐跃升,四下明艳的霞光也已转瞬之间笼罩了整片大地,照见满目辉煌。
一番忙碌扰攘,竟是整个通宵都过去了。
肖凝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绕着圈问道:“师兄,当时姜桡真的没有伤到你吗?你的伤如何了?我都没有看到你揍他!跟我们回门派吗?回去看着掌门师伯收拾他给你出气啊!”
舒令嘉被肖凝儿转悠的眼晕,伸出一只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好像是在拍一个打算钉到土里面去的木桩子。
他道:“站好。你鼻子底下怎么了?”
肖凝儿回手摸了摸,觉得火辣辣的一阵疼,干咳一声道:“……掐人中掐的。”
当时师妹生怕她错过舒令嘉暴打姜桡的一幕,下了死手把她掐醒,可惜她还是没赶上。
舒令嘉笑了一声,摇摇头,却没回方才肖凝儿那一连串的话。
他的笑容不大,但眼睛微微弯起,嘴唇上翘,仿佛漫天的光都凝在这个笑容里,总是能让人怦然心动。
“舒师兄……”
肖凝儿看着他,不觉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姜桡是你的对手,他半点也不及你。你别在意他,行吗?”
舒令嘉道:“好。”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殷宸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脸色臭的很,在他看来,这两个人说的根本就是毫无营养的废话,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等了半天,他终于不耐烦了,走上前来,叫了声“舒师兄”。
肖凝儿也知道他们同门师兄弟,必有正事要说,便冲着殷宸使了个眼色,有些不舍地道:“那我先走了,你们说。”
舒令嘉冲肖凝儿点了点头。
等她走了之后,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挡在额前,眺望着远处的天空,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应当知道,我不会回去,何必多费口舌呢?”
殷宸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回去,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何会一走了之。明明不是胆怯怕事的性格,姜桡想要你的东西,你就争也不争,全部都拱手相让了?”
他说完之后,看了舒令嘉一眼,有些恼道:“我和你说话呢,你就不能看着我吗?”
舒令嘉道:“因为我觉得听你说话很无聊,不想认真听。”
他说着倒还是转身面对殷宸了,问道:“你会趴在地上跟狗抢骨头吃吗?”
殷宸都要被气笑了:“在你心目中,凌霄气宗就是一块掉在地上的骨头?果然无论在不在门派中,是不是受了伤,你都是一贯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啊——师兄。”
舒令嘉“嗯”了一声,道:“没错,我就是狂。我觉得被狗啃过的都是骨头,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要。”
殷宸闭了闭眼睛,仰头看天,深吸了口气,以免自己被亲师兄当场给气死。
他用了自己最大的耐心,说道:“这回可是连凝儿都来了,姜桡也必定会遭到重责,以后不可能碍你的眼了。对了,我听说师尊还给你留了一份参加试剑大会的请帖,你连试剑大会都不想去吗?”
舒令嘉道:“我已经跟青丘商量好了,借用他们这里的名额去。气宗那一份,就留给需要的人。”
殷宸道:“试剑大会的第一关就是剑痕测试,你现在的伤势若是没有恢复,若不跟着师尊,纵使有了请帖,也恐怕连南泽山的山门都进不去。”
去参加试剑大会的修士们想要正式进入南泽山,获得参加比试的资格,首先要经过一轮测试,那就是留剑痕。
在南泽山门之外,有一处石壁,材质甚为特殊,坚实无比,更胜铁器,而每一名修士首先要做的,便是在这石壁上留下自己的剑痕。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即便是有了试剑大会的请帖,他们也无法被允许进入南泽山。
这是最基础的关于灵力的考验,而舒令嘉差的就是这方面。
但他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向何子濯低头,听殷宸费尽口舌,舒令嘉也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们下山来找我,不是师尊的意思?”
殷宸道:“不是他的命令,但一定是他默许。若他不希望你回去,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下山,师尊平日里对你如何,你并非不知,他怎可能不惦念你。”
舒令嘉有些古怪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你当真了解……”
殷宸道:“什么?”
舒令嘉却停住了,片刻后道:“没事,总之你别再白费力气了。”
殷宸道:“舒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讨厌你吗?”
舒令嘉道:“不感兴趣。”
“是吗?”
殷宸冷笑了一声,“我讨厌的就是你这副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德性。成天不是练剑,就是冷冷地不同人说话,不高兴了说走就走,全无留恋,我在你身上可真是一点人情味都看不见!”
舒令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殷宸在他身后扬声道:“喂,你原先说过要同我比剑,没有兑现就走了,现在也不作数了吗?”
舒令嘉没回头,轻飘飘地道:“试剑大会上见罢。”
殷宸追着他上前两步:“我若输了,这条命就是你的,我若赢了,你就得老老实实地留在凌霄,不能再随便离开,敢赌吗?”
舒令嘉失笑道:“你跟我赌?”
他摇了摇头,提步离开:“嗯,那努力。”
*
舒令嘉跟殷宸打小不对脾气,互相之间都有能把对方三言两语气的扎心跳脚的本事。
两人进行了一场惯来不怎么融洽的对话之后,舒令嘉也懒得再搭理他。
他从山坡上下来,见不少门派的人都已经离开,青丘重新恢复了他初来时的安宁。
这里有着大大小小的丘陵,狐狸们就在丘陵上直接开凿出洞穴作为居所,在这里住了几天,舒令嘉也逐渐发现,整个狐族的民风都非常淳朴。
想来大概是这里水灵山秀,珠宝遍地,九尾白狐又是天生就可以化形的仙族,因而他们天生没有太多争抢和嫉妒的想法。
家家的洞府都是随意敞开进出的,相处和乐,路不拾遗,舒令嘉正走着,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依稀喊了声“少主”。
他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去,只见有两个狐族人手里拿着一些草药,匆匆向着一处洞府跑过去了。
舒令嘉这才意识到,人家根本就不是在叫自己,明绡已经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正是因为狐族的人都十分的坦诚热情,让他仅仅是一两天的功夫就产生了归属感,竟然还真有些投入了这个身份,实在有些不该。
舒令嘉想去看看明绡现在的状况如何,便跟着那两人走到洞府之外。
到了近前,只听里面乱糟糟的,似乎有不少人都聚在那里讨论怎么把明绡的命保住,嘈杂的人语中,甚至还有小狐狸嘤嘤的叫声。
有人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魂魄能重新回到身体之中,是不是便没有大碍了?”
另一人答道:“没有那么简单,少主的魂体被削弱的太过了,即使重新回到肉/身中也不能完全稳住,随时都有重新飘散出窍的可能。”
一名老者连声叹息,说道:“少主,您说您出去跑这一圈,也不带上点人。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方才可吓死我们了。”
那声音有些苍老,虽然是埋怨,但又透着股独属于长辈的亲昵与慈爱。
舒令嘉听着里面七嘴八舌的关心和叮咛,觉得好像这个时候进去询问情况也有点打扰,毕竟他根本就不是狐族的人,于是便在外面不远处的一个石桌旁边坐了下来,打算等昌宁出来。
朝阳暖暖的,把他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拉的很长。
舒令嘉慢慢地将威猛取出来,用帕子将剑刃慢慢擦了一遍,随着这个动作,他聆听着幽微涌动的剑息,感到自己的心情缓慢地平和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又多了一道影子。
舒令嘉擦剑的动作微微顿住,随即,他陡然绷紧的肩膀又放松下来,说道:“景师兄,你怎么来了?”
听到舒令嘉一下子便认出了自己,景非桐倒有些惊讶起来,他绕到舒令嘉前面,略俯了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舒令嘉挑眼瞧了瞧他,下颌一抬,示意道:“你的影子,上面发冠的形状跟旁人可都不一样。这里的人可都没你这么……讲究。”
他停顿的那刻,唇角轻微地翘了一下,景非桐猜到舒令嘉原本要形容自己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词,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景非桐先回答舒令嘉方才的问题:“我是陪着别人过来办事的。”
他说完之后,这才仔仔细细地瞧了舒令嘉一眼,觉得他脸色略有些憔悴,眼中也隐约有几丝血丝。
到底是身上有伤,算一算他也忙了整整一天,应该是累了。
方才站在舒令嘉身后的时候,景非桐就能够感觉到对方周遭的那种孤寂,他瞧着舒令嘉慢慢从昌宁的洞府门口退出来,坐在了这里。
景非桐就在想,或许对于舒令嘉来说,扮演一次狐族的少主,更像是一枕真假难辨的黄粱遗梦,虽知不能沉溺,但梦醒时总是难免感到孤单。
心中竟然觉得有些疼惜。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舒令嘉不觉看了景非桐一眼,奇怪道:“你看什么?”
他的眼睛黑而明亮,因为睁的大,就显得圆溜溜的,令人不期然又想起了那只有些凶巴巴的小狐狸。
无论什么情况下,也要面子,不服软,把自己的伤口和不开心遮的严严实实。
景非桐想起了前几次狐狸的莫名翻脸,忽然心中一动,试探着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
他顿了顿,还是轻声吐出了最后三个字:“很可爱。”
这三个字简直像是某种魔咒,舒令嘉简直有种见了鬼的感觉,声音一下子就扬了上去:“什么?”
他当狐狸的时候都听不得“可爱”这个词,但还勉强能忍,想着变了人又是一条好汉。
结果眼下景非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从哪里看出来的?瞎了吗!
一个大老爷们说这个!
难道自己做人的形象都挽救不了了吗???
景非桐也没想到舒令嘉反应这么大,连忙道:“不,抱歉,我方才一时走神说岔了,我要说这里的狐狸们都很可爱。”
舒令嘉连吓带气,觉得自己的心脏还是怦怦直跳:“是吗?”
景非桐的手在底下掐了大腿一把,起身冲着舒令嘉一揖,赔笑道:“自然。倒是我一时失言,冒犯了师弟。还请师弟勿怪啊。”
他心里想,没错了。是他。
舒令嘉半信半疑,但景非桐态度极好,也让他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大了,咳了一声道:“罢了。我就是不太习惯。”
景非桐也点了点头,正经道:“是,师弟英气勃勃,风流潇洒,自是不该以‘可爱’来形容的。”
他说完之后,实在没忍住,低头一笑,连忙转移了话题:“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很担心明绡?”
舒令嘉定了定神,道:“啊,其实一般,我们两个又没有多少交情,说有多么担心倒也不至于,总归当然是希望他能活下来的。”
他看了景非桐一眼,想起了对方心魔刚刚发作过后跟自己说的话:“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嗯,我的父母。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淡,也不记得我父母的身份和模样,印象最深的一幕场景,就是我娘让我藏好,说她要去找我爹。”
景非桐听的很专注,不觉问道:“后来呢?”
舒令嘉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没有后来。当时的情况似乎很紧急,很可能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笑了笑:“岂不闻,一死也易,生者何堪?”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安静了一会,景非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起来,感慨道:“你说的是。我们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而活,也是为了那些在乎你的人而活。所以当感到想念的时候,不妨多等上一等,说不定哪一天,便有云开雾散时。”
舒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向着自己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瞟了一眼,说道:“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那可挺无聊的。”
景非桐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上下抛了抛,跟着头也不回地扔了出去。
他微笑着说:“所以,我们不妨一起期待些立刻就能发生的好事。”
舒令嘉的眼睛转了转,侧头望去。
只听“哎呀”一声,一名粉衣姑娘从树上跳了下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两人,正是之前他们在芜城街上遇到的那位粉衫女子。
景非桐道:“你一路尾随我来到青丘,也十分辛苦,请问来都已经来了,为何却一直躲在树后,不肯现身呢?”
他顿一顿,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孟纤姑娘。”
这名粉衣女子正是明绡那位叫做孟纤的意中人。
她委实是初出茅庐,把景非桐看的太轻了,却没想到自己的行动早就被对方察觉,一时不由慌乱。
孟纤带着些恳求看着景非桐,说道:“我没什么目的,就是想来……想来找个人。师兄,我也是凌霄弟子,我在藏剑阁看见过您的画像,知道您是景非桐。”
景非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倒是舒令嘉在旁边说道:“原来你认出他了。”
孟纤一愣,转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舒令嘉。
舒令嘉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血红色的符纸来,往桌面上一拍,说道:“这个,是你干的?”
正是他之前捡到的那张红色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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