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讲, 相由心生。
这“相”,不单单指皮囊,还有骨和气。
一个人处在青春年少时期, 是不太能用“相由心生”这说法去判断的,毕竟还稚嫩, 没经历过什么事, 各方面都在成长阶段。
随着年龄的增长, “相由心生”就真的渐渐体现在脸上。
内心阴暗狡诈负能量爆棚, 戾气重的人,不可能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容易郁郁寡欢, 喜欢钻牛角尖,心思多过于悲观的人, 笑起来的面部肌肉走向不会流畅到哪儿去。
而长年累月活得坦荡轻快, 心胸宽广明亮,哪怕老了,脸上的皱纹也都是温柔的慈祥的。
杨大勇就是一副斤斤计较歹毒刻薄相。
这次他受伤了,总闪着算计光芒的两只眼睛闭合,躺在床上的样子也无法让人产生多少同情, 就觉得他像只皮肉萎缩的老鼠。
屋子不算大, 火盆里烧着柴, 草木灰堆了不少。
梁白玉站在火盆旁边,隔着五六步距离看伤得很重的中年人,他关心地问道:“叔,黄医生怎么说的?”
“不是大家传的肠子掉出来那个样,但也伤得不轻, 到底是岁数大了跟小年轻比不了, 昏迷到现在都没醒……黄医生说的别的我忘了记不住, 总之得看这两天伤口会不会感染,要是感染了就得小心。”杨父拿着火钳拨火盆里烧红的柴,语气凝重,“希望常新能快些回来。”
屋里静得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响。
青年半天都没声,杨父扭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在走神。
“白玉?”杨父把火钳放火盆边。
“嗯……”梁白玉微微眯了下眼,“来得及吗?”
杨父两道粗短的眉打结:“你这孩子说的话不讨喜,什么来得及,又不是赶回来送……”
最后一个晦气的“终”字没说出口,及时刹住了车。
梁白玉诚恳的解释:“叔你误会了,我以为是要他在三十前回来,就觉得时间上怕是不够。”
“三十前恐怕不行,最快也得过了年吧。”杨父缓了缓脸色,“以往都是正月初三回的。”
“能回来就行。”梁白玉垂眼看火盆里溅起的火星,“我想为人子的,知道家人受伤了,能早一天回肯定会早一天。”
“这要是家里有两个孩子,不就分担了吗。”杨父不知道记起了哪桩子事,感慨道。
梁白玉安抚的拍拍杨父后背:“叔你也别太焦虑了,大伯那么好,老天爷都知道的,吉人自有天相。”他改了对杨大勇的称呼,像是心里被触动了,亲昵了许多。
杨父有些尴尬的搔搔后脖子,凭良心说,他大哥还真算不上好人。
不过大哥这辈子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白玉,留这吃饭?”杨父问疑似又走神的青年。
“不了。”梁白玉把手放进外套口袋,捏捏旧手表握在手心里,他走到床前,微弯腰,用平时唱京剧的腔调喊,“大伯啊。”
杨大勇沾着点血迹的指节好像动了一下。
“你好好养伤,我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梁白玉把被子拉拉,很贴心。
杨父看着这一幕,想起老伴跟他说梁白玉去了趟周家,小周去了,家也起了火。
他不信梁白玉会杀人放火。他也不奇怪对方去周家的原因。
梁白玉对村里哪个都很友善,还没说话就先笑,没跟谁翻过脸。
哪怕是伤过他的小张妈,他也没计较。
这么个心灵剔透的人,一回来就让村里掀起各种谣言,这脏了那脏了,人人喊打。
头发倒是真的长。
比回来的时候更长,又黑又顺的披散着,不邋遢,也没什么妖里妖气的感觉。
跟他家鸣子不是一个类型的漂亮,经过事的那种。
杨父捕捉到大哥的眼皮在动,像是快要醒了,他赶紧往床边走。
梁白玉是秋天回来的,大哥没少在他跟前说对方的不是,从头到脚都看不顺眼,还叫他教训他家鸣子离对方远点,不听就关起来打,再饿上两顿。
那种做法杨父不赞成,他始终坚定一点,棍棒之下出不了孝子。
尤其是他家鸣子性格顽劣,吃软不吃硬,犟得很。
杨父动作挺明显的把青年拉开,他怕大哥这会儿醒来,看见青年一动气又昏过去。
“叔,那我先走了。”梁白玉好似没发现杨父的意图。
“好好好。”杨父送他出房间,把他拎过来的礼品往他手里塞,“这你拿回去。”
送礼必经的环节就是互相推搡。
要考虑速度,嘴皮子利索程度,话术,力道等等。
梁白玉则是接过了礼品。
杨父被他这么干脆利落的一招给搞的,都没反应过来。
这会儿院门从外头推开了,杨母披着一身碎雪走进来,她不喜欢梁白玉,却不会当面诋毁嘲讽,只看了眼就无视了。
梁白玉和杨父告别,带着原封不动的礼品出去,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赵文骁,他想避开,可身体突然不听使唤。
高等级的alha跟个beta似的,敏捷度说变迟钝就变迟钝,直接撞了上去。
梁白玉被撞得往后仰,又被一双手臂捞住,鼻息里什么都闻不到。
世界变得无色无味。
赵文骁的双手在怀里人身上一通摸索,他紧张道:“有没有撞到你哪?”
梁白玉麻痹的手脚毫无预兆的恢复过来,那一瞬间的感受像是幻觉,他笑笑:“我没事。”
“地太滑了,不然我也不会……”赵文骁话没说完,他倏地回头,拔高音量问屋檐下的中年人,“叔,你刚才说什么?”
杨父:“啊?”
赵文骁的面色有轻微的异样:“你说谁要提前回来?”
“常新啊。”杨父回,“他爸不是伤了吗……”
赵文骁没再听杨父后面的话,他的余光里只有身边人,神色不太对,不知道在想什么,让人无法揣摩。
“怎么了嘛?”梁白玉侧过脸看着赵文骁。
“没什么。”赵文骁拉着梁白玉离开,步子迈得很大。
最近雪下了停,停了又有,回去的路上飘起了小雪花,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恐怕也会下雪。
梁白玉围着围巾,垂头走路。
赵文骁没问杨大勇的伤,也不关心礼品怎么没松出去,而是说起了梁白玉养的鸡。
梁白玉的脚步放慢:“鸡跑了?”
“死了。”赵文骁把手放在他腰上,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带,“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动了,看样子是病死的。”
梁白玉停下来,眼里全是浓烈的哀伤和失望:“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就没撑住呢,为什么啊,我还以为可以的……就只差两天了……”
“我叫你小年那天让蔡小静家帮忙杀鸡的时候,干脆两只一起杀了,你不听,非要留一只。”赵文骁用哄心肝宝贝的口吻说,“死了就死了吧,三十我去别家买几只,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梁白玉的下巴埋在围巾里,长密的睫毛下流出一丝迷茫:“或许两只是夫妻,一只被杀了,一只也不想独活。”
“……”赵文骁酸溜溜的说,“你对鸡的感情比对我深。”
梁白玉没给他回应,整个人都消沉了,“病死的鸡还在吧?”
“被我扔了。”赵文骁说,“那鸡不能吃。”
梁白玉问他扔哪了。
赵文骁皱眉。
梁白玉看向他,眼里有一片开在雪中的腊梅,既清冷,又绚丽。
赵文骁被蛊惑了,情不自禁的俯身,靠近他的唇。
“带我去啊。”梁白玉在赵文骁就要吻上来时开口,说话柔柔的,呼吸湿而温香。
不是oga的信息素味。
很像是他体内散发出来的,身体自带的味道。
赵文骁深呼吸,他带梁白玉去他扔鸡的地方,结果发现没了。
显然是被不知道哪个捡回了家。
梁白玉很看重的老母鸡没等来年三十,没人知道这对他的打击究竟有多大,他不想告诉谁,根本就没有想要倾诉的想法。
赵文骁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只得到一句“我想一个人走走。”
等赵文骁一走,梁白玉就解下围巾,脱了外套,让风雪近距离贴上他发烫的身体。
梁白玉行走在冰天雪地里,不一会头发就落了薄薄一层白。
前面有几个人不晓得是从哪家出来的,边走边议论今天的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杨大勇儿子身上。
“常新生孩子了吧。”
“不好说,他嫁的那老头孩子好几个,又不需要他肚子争气。”
“后妈不好当。”
“可以了,鸣子长得比他好看,都没福气嫁到县里。“
“我感觉县里就那样,咱村挺好的。”
“就是,县里的月亮不也跟村里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嫁那么远,回一趟家都麻烦。”
“……”
几个村民嘴上那么说,心里都打着想攀上常新,把自家孩子送出村的心思。
常新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多好。
梁白玉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左后方忽然传来叫声,“梁白玉!”
是杨玲玲,她披着一身风雪,脸上的皮肤冻得很红,一双眼刀子似的要把梁白玉那张脸划烂,像来寻仇的。
一开口就是,为什么要害陈砜。
梁白玉手拿围巾和外套,他的姿态松散,语调慢吞吞的,也没什么起伏:“杨老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装什么装。”杨玲玲揣着火来的,理性素质都快烧没了,她比梁白玉矮很多,竟然一把将他推得摔在了地上。
杨玲玲第一反应是,梁白玉又装。
什么都装,言行举止就没有一样跟他的心思挂钩,他这个人有千面,千面又能合成一面。
“这里只有我和你,你能别做样子了吗?”杨玲玲的嘴里冒白气,看他的眼神充满清晰的敌意。
梁白玉垂着眼,长发从他的肩后滑到前面,发尾上的雪扑簌簌落下。
杨玲玲见他脸色很白,有那么一两秒以为他是真的不舒服。
毕竟他有病在身。
可就在她想要确定一番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果然是装的。
“杨老师从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梁白玉没拍打身上的雪,他慢慢直起身子。
杨玲玲的表情像被人灌了一大口咸菜汤,酸得想吐,她办完她爸交代的事就上山了,想看看陈砜。
看过以后,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梁白玉,你知道陈砜喜欢你吧。”杨玲玲的语气笃定,“我看你对他也不是什么想法都没。”
风把雪送到梁白玉眼睫上,他伸手去抹。
杨玲玲用力咬嘴角,这家伙的气质到长相都很有故事感,擦个雪都能吸引人的眼球。
陈砜被害惨了。
“你既然招陈砜了,为什么还要和赵文骁在一起,”杨玲玲的言语锋利带刺,“折磨陈砜?耍人玩有意思吗?”
梁白玉握拳咳了几声:“杨老师又要以正宫的立场……”
“啪”
梁白玉被一巴掌扇得偏开脸,耳边发丝擦过他下巴,在他眼前晃动不止,他有几个瞬息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
杨玲玲那一下的力道失控,扇完了,她的手有点颤:“你嘴巴放干净点。”
“好嘛。”梁白玉舔着破裂的唇角,歪了歪头,“那杨老师想要我怎么做呢,我去找他,跟他说我好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
见杨玲玲难掩慌乱妒忌,梁白玉失笑:“你看你又不高兴了。”
“所以现在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他将肩部两侧的头发拢到后面,露出一半红肿带掌印,妖媚风情减去不少,多了几分柔弱可怜的脸。
“你把一个人的真心当什么?”杨玲玲在陈砜那受了气,不舍得撒给他,现在全撒到了梁白玉身上,“你这种人,死了都不会有人给你上坟。”
“我这种人,”梁白玉短促的笑出声,他胸腔震动,眉眼弯弯的看着杨玲玲,“哪种啊?还请杨老师指点指点。”
杨玲玲接不上来。
风雪蒙在她脸上眼里,她心口有股子火在烧。
那股火里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情绪。
杨玲玲是在半山腰见到的陈砜,当时她看清他的样子,差点不敢认。
他体魄强劲,正值壮年,却瘦得皮贴着骨,胡子拉碴,一头利落的短发也长了不少乱糟糟的,从里到外都被颓废消沉浸透。
都那样了,他还要问她村里今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不就是问梁白玉吗!
她不上山,他铁定要下山找山脚下的其他人打听,最近搞不好天天如此。
起先杨玲玲以为陈砜不进村,是怕看见梁白玉跟别人谈情说爱,如胶似漆,等她用梁白玉试探之后,她才知道,他害怕的来源是——梁白玉的病。
大概是上次她在厨房说的那番话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
眼看就要过年,他生怕梁白玉真的活不过这个冬天,很有可能每天都不敢睡,不然眼里也不会有那么多血丝,沧桑得不成样子。
杨玲玲的心底窜出一种说不清的感受,对陈砜来说,不管梁白玉身边是谁,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
这样的感情太卑微了。
有温热的液体从杨玲玲眼眶里涌出来,被风雪缠上,她像是体会到了陈砜看不到希望的期盼,骨头缝里都泛着苦涩。
杨玲玲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她后退两步转身就走,不到一分钟又原路返回,将一直拎在手上的蓝色布袋扔到梁白玉脚边。
地上雪厚,布袋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陷了进去,没翻掉。
杨玲玲看了眼雪里的布袋,这是陈砜托她带给梁白玉的,她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倒了,就说是不小心洒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
不屑。
“情债也是债,我看你最后能落个什么下场。”杨玲玲冷冰冰的丢下一句就走。
四周只剩下梁白玉,风裹着雪的声响被放大,呼呼作响。
梁白玉摸了摸脸,轻笑:“手劲还挺大的。”
似乎就目前来说,让他感觉到疼,是件愉悦的事。
梁白玉随意的将围巾外套丢开,接着就用两手撑着膝盖,缓慢的蹲下来坐到雪地里,他捞什么稀世礼盒似的捞出布袋,一点点擦掉上面的雪。
“什么东西呀,还是温的。”梁白玉解开袋子上的活结。
里面是被一层层布包裹着的,饭缸。
布包得很紧。
梁白玉把它们全拆掉放一边,他抱着饭缸抠盖子,没抠起来,用了些力气才把它抠开,几片指甲往上翻出折痕。
盖子揭了的那一瞬间,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扑进他眼里。
一片白皑皑中挤进来一股烟火气。
缸子里的红糖鸡蛋水不多,里面放了不少桂圆,还有几颗圆滚滚的大红枣。
梁白玉看了良久,发出一声轻语:“好久没见到你了呢。”
“哎……”梁白玉一个人笑了好一会,笑累了,受伤的唇角和进了雪的眼角都垂下去,他从布袋里找到调羹,舀了一点糖水含住。
“还是原来的味道,甜的。”梁白玉孩子气的咕哝着,正要吃鸡蛋,他的身体徒然出了什么状况,扭过脸吐出一大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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