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已经看着张老头膝上横着的短剑,当下又听到他论起月来,杨立郎不禁想起了太行山王浪的弄月剑,忍不住开口询问:“李太白及苏眉山与天上月是怎么回事?能否请老先生讲讲?”
不等张老头开口,微醺的张胜男眼波流转,直勾勾的看着杨六郎,一边出口抢先回答:“李太白之前,古人咏月词句虽有,但境界平平乏善可陈,李太白的《月下独酌》,把天下咏月词句推至他人不可攀企的极高境界,数百年之后,本朝苏眉山先生则以《水调歌头.中秋》与李太白《月下独酌》双峰相峙。文坛公认李太白与苏先生,一个落子,一个收官,已经写尽了人间月色,往后百年千年,人间不会再出现第三。”
“妙就妙在两人都是酒中仙,两道诗词又都是酒后作。看看,一个相期邈云汉,一个千里共婵娟,天上地下的月,都给两酒鬼占去了。”张胜男真放开了,口无遮拦。
老鹰听了捧腹大笑,杨六郎也听懂了,但更多的心思在那晚王浪月下舞剑。
“李太白不仅是诗仙、酒仙,还是一位剑侠。大唐三绝,裴旻剑舞、李白诗歌,张旭草书。李太白自述少年击剑为任侠,后来跟裴旻学过剑。”张胜男斜了一眼木头般的兄弟张剑,又特意补一句。
张剑看来是对这个堂妹的揶揄挖苦已经习以为常,仍然八方不动。张老头却双手捧起膝上剑,意气风发,仿佛少年。
张老头左手轻轻抚过剑,但并不拔剑出鞘,眼里痴情流露。好一阵子,却又如泄气的皮囊,瞬间老去。重重悲叹一声:“百年之后,可惜再无剑客。”
“先生何出此言?”老鹰大惊,急问。
老鹰真的姓刘,是东南冶山前的刘家庄人,冶山就是铸师区冶子的锻剑之地,刘家庄占地广阔,庄内有淬剑池。刘家庄世代煅剑为业,剑客辈出。刘唐是刘家庄逆子,老鹰是刘家庄弃子,所以才有鲁地截杀时,刘唐托老鹰带游身剑剑谱回刘家庄一事。
“江湖中剑道正盛啊,青城顾道人、府州折五少、潇湘黄出尘、晋地王横波,公认近百年来使剑成就最高的人,为何会百年之后再无剑客?”张胜男紧张地握着老头的手摇晃。
青城山顾道人,四十七岁时自创回风舞柳剑,剑意为先,以巧克力,俯瞰江湖二十年。折家既是江湖豪门也是边关将门,这代出了个无情剑客折衣卿折五少,一把黄沙剑无人无我,以势为重,所向披糜。潇湘黄出尘,无甚特别,就一个快字,快到几乎无人能挡。至于文武双全却甘心为贼的王横波,则是术无双,一柄弄月剑神出鬼没,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这四位剑道巨擘撑起了江湖的四角天空,使得江湖一致公认,近二十年来是少有的江湖大年份,英雄豪杰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
杨六郎想起与王横波及刘阿伶挥别的那个晚上,月下大岗上,刘阿伶仗着酒意,在王横波的箫声中,以树枝当剑,舞了两段剑法,一段无我,一段有我。似乎王横波都十分推崇,并给醉卧高 岗的刘阿伶留下了弄月剑而别。但毕竟自身不谙剑术,不插嘴哓舌。
“近三十年来,朝廷步步箍紧,几乎禁绝江湖,就差恨不得效仿秦始皇的做法,收敛天下刀兵而铸十二铜人。这一代江湖,已是回光反照的最后辉煌,此后便是苟延残喘,江河日下不过百年,便要江湖死绝了。”张老头喟叹一声,举着手中短剑,话锋一转。
“太祖当年马踏江湖时,下诏规定行走江湖携带的兵器只准刀剑两样,其他枪戟等十六般武器通通禁绝。且剑长不过二尺,刀重不过六斤,后来武林反弹强烈,才收回成命。这柄短剑,就是当年我家传宝剑,不得不截断后重配了剑鞘剑柄,老头子数十年携带身边,一日不离。天下承平已经久,时机已到,近期已传出当今天子要重颁太祖诏命的风声。”
在坐老鹰和青蛇二位江湖客,都知道二十多年前那段朝廷马踏江湖的惨事。本朝太祖本是江湖豪杰,所以深知草莽之中侠以武犯禁的祸患,在扫荡中土诸多割据伪政之后,便拨转马头,挟着一统中土的气势,血洗江湖,生生打散了武林的脊骨。
“天下太平,朝廷重文抑武,精厉图治,百姓得安宁,何错之有?”端坐不动的张剑忽然出声反驳他爷爷。
“是啊,没错,只是再也没有壮烈决绝的聂政荆轲般刺客,再也没有一诺轻生死傲视王侯的侠士,也没有了你心中那个人间风流诗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已成绝响。”张胜男反唇相讥。
张胜男不依不饶,继续出声讽刺:“再也没有裴旻和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云的盛况,市井百姓见着当街提着利刃的都唯恐避之莫及,百年之后再无江湖剑侠刀客的武林,只有你们读书人的士林,男子街头斗殴,大概也是像我们女子一样揪发挠脸了!”
一物降一物,张剑气急败坏,面色如猪肝,却又无言反驳。
张老头听了孙女张胜男的话,忽然笑了,笑得眼中两道心酸泪都飚了出来,还不忘对孙子落井下石:“春秋时期,不论哪国的庙堂国国士,个个都下马能文,上马能武,侠客遍地,武夫横行。哪里有一步三摇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连我们读书人的祖师爷孔圣人,也是赳赳雄姿身强力壮,能御能射。特别是秦人,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一言不合便拔剑相斗。齐技击不如魏武卒,魏武卒不如秦锐士,秦锐士就是从这些市井豪杰中拣选的,这也是吞并六国的底蕴之一。”
杨六郎曾在军中读习过当朝潘太师的《器械策》,又听了张老爷孙二人坐论江湖,说来说都是剑客,而现今军中已经少有剑器,江湖中日常所见,也是刀多于剑,便忍不住出言请教张老头。
却不想是老鹰中途接了茬,给这位名义上的少爷授了一段课:
“自古以来,先有剑而后有刀,翻遍典籍,都是写着谁谁在哪哪铸剑,可没见铸刀的记载。剑因形制典雅高贵,谓之为百兵之君,上古时,上至天子诸侯,中间王孙大夫,下至士和侠客,那个不是佩剑的?剑已成世族的精气神的象征。那些不上品的屠夫贩卒,是没有资格佩剑的,他们砍柴割肉用的是斧和刀。大唐鼎盛,诗剑两相成,成就了剑道的新高度,出了裴旻和公孙大娘等剑道巨子,裴旻不仅是江湖豪杰,还是边关猛将,剑射两艺冠绝一时,公孙大娘以剑宗嫡传入宫为供奉,弹压京师武林二十年。短短几十年的五代浑乱,不是莽夫就蛮夷就国,大肆破坏,千年世族门阀分崩离析,消耗殆尽,平民寒士得以翻身,刀也后来居上,把剑压了下去。”
杨六郎出身将门,却是第一次听到张老头和老鹰这样离经叛道的论断,感觉颇有意味,一时听得入迷。
“练刀三截,练剑十年。”张老头斜了杨六郎身后佩刀一眼,得意一笑,铮的一声音,拔剑而出,双手捧着递向知音人老鹰,眉眼飞扬。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张老头口中轻吟大唐贾夫子剑诗两句。贾夫子和孟夫子并称郊寒岛瘦,诗剑妓酒,风流一生。
皓首老夫也曾年少过。
锻剑世家子老鹰双手接过,细细察看品味。忽然全身颤抖不可自抑,眼中泪崩而下,许久未止。
张老头见状大惊。青蛇自不必说,与老鹰相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失态,杨六郎已经抽刀在手。
老鹰蓦然惊醒过来,摆手制止了杨六郎和青蛇二人鲁莽行径。把剑交还张老头,并起身弯腰拱手,对头张老头手上举着的短剑行了一个似揖非揖的古礼。
张老头一脸懵然。
老鹰擦干泪水,心情沉重缓缓开口道:“此剑名侠骨,相传是刘家在冶山的初代先祖的绝作,冶剑时,铁水不能熔出,一位观铸的剑客投炉以殉,铁出剑成,并名侠骨。剑成后有相剑大师相剑留言,此剑断,江湖平,中土陷,诸夏凋零。所以此剑剑成之日,就一直沉在刘家庄剑池内,不敢轻易触碰,唯恐其折。一百四十年前,刘家罹难,几乎灭族,此剑被送入长安后,便失去踪迹音讯。”
张老头听了老鹰一席话,半晌无言。俄而立起,奋袂攘臂,连饮三盏,不顾脸色阴沉的孙子在身旁以“闲谈莫论国是”劝阻,对三位陌路相逢的客人,把心中不满意气倾泄而出:
“最是无情帝王心性,为了一姓一家之欲利,而遑顾天下。太祖打断的又岂止武林脊骨,乃是连中土诸夏的武脉也一并打断了,这是自宫,试看百年千年后,中土举国无一是男儿。”
“不是还有我辈读书人么?”张剑大声顶撞爷爷。约摸是真生气爷爷不顾后果的言谈无忌。
“你辈读书人?呵呵……”,张老头约摸是被孙子的话刺中了心中伤痛,盯着那位坐与石佛的孙子,冷笑了起来,“真读书读出个浩然正气大风流,为天下担当的有几人?不过都是寻求了一道晋身之路罢了。”
张剑也不甘示弱,站了起来,与爷爷针锋相对:“千年的世族门阀,都被本朝之前短短几十年间的五代混战消磨殆尽,平民寒士得以翻身与昔日士族平起平坐,再加上前朝周世宗以气象宏大的手笔改革,真正落实了科举制度,不使自隋唐建立的科举取士沦为镜中花水中月,替天下寒门谋了一条出头的门路,当下庙堂虽然还是高门大族的面孔,但如范文稀先生等一些青壮寒士已经暂露了头角。可见以后,读书人是真能读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真能跻身庙堂一展抱负的。士族没落,平民崛起,已如大江大河东去,浩浩荡荡,不可阻挡。”
张剑越讲越是慷慨激昂起来,大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味道:
“自东汉末年以来,到本朝一统之前,约七百六十年间,除了李唐强盛的几十年间,一直以来,藩镇割据,内忧外患,肇始者,莫不是以武犯禁的草野莽夫,率众作乱,蚕食社稷,最终酿成天崩地陷的惨剧。本朝重文抑武,天下从此趋向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
嗤的一声,张老头把口中酒都喷了出来,怒极反笑,指着孙子教训:
“文脉武脉,乃如阴阳二气,孤阳不生,孤阴不长。重文抑武,自绝阳脉,天下人再无血性可言,皆成了一姓家奴,待宰笼鸡罢了。侠以武犯禁,譬如人体病疽,生老病死,人之常理。一国也是如此,哪有不灭的朝代,从内而发的改朝换代,中土诸夏还是诸夏。可一旦武脉废断,从外而来的改朝换代,诸夏还是诸夏么,江南到海北,不都得左衽披发,茹毛饮血了?”
“再说了,侠以武犯禁,不过是底层苦命人儿冲破樊笼的逼不得以抗争而已,是国法朝律之外的补充。真是天下太平,谁吃饱撑着没事拿自个命儿玩?国法朝律总有管不到的地方,试看泼皮无赖地痞流氓横行乡里欺压街坊,无人能挺身而出,贪官酷吏权豪势要压榨百姓敲骨吸髓,无半夜斩头之患,是不是要更加肆无忌惮,百姓将如何自处?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善人心么,一国之中,再无武胆,百姓噤若寒蝉,性情便屈屈积积,人心不能舒展,屈辱不公,没有希望的人世,人人苟且偷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诸夏就真没有希望了。”
“再说回来,有夏记载以来,南北对峙从未中断,大抵是炎汉以后,北强南弱的趋势越演越烈,本朝三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北方边关,就能打破规律,千秋万代固若金汤了吗?北方边关一破,北人长驱直入,一国皆是亡国奴。民间没有了血性,没有了祖士稚一般中流击楫的草莽英雄率众起而抵抗,还能不能像以往南北对峙时苟延残喘以待时机呢……”
张老头还未说完,孙子张剑已经冷汗直下,湿透了身上青衣。
张老头提起酒瓮,仰颈对着瓮口大口大口灌酒,咽酒声盖过亭外雨声。
千年之后——
怕只怕,再也没有生不惧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
怕只怕,再也没有风云来去江湖客。
怕只怕,再也没有敢与王侯平起坐。
怕只怕,再也没有侠骨柔情千金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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