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来自武当山!”邋遢道人惜言如金,说完转身抬头望向天外一钩冷冷清辉,满满的高深莫测神仙风度。但接下来却是拄着一根拐棍一跛一跛地走开,风骨掉落一地。
杨六郎出去半个时辰不到便回来,手上提着一大串野鸡野兔,可惜都是死的血肉模糊。
山贼们一脸见鬼样的惊恐,因为他们也在山寨周边挖了不少的陷阱下了不少的夹子,十天半月能捉到一只兔子或山鸡,就阿弥陀佛了。一帮只会弯腰低头向土里刨食或在湖里摸鱼的农夫,哪里会打猎。何况这山寨穷得连狗都没有一条,拿什么撵兔子野鸡?
山寨里顿时喜气洋洋,睡下的都被喊起来,老少大小,围着一堆火,撕咬着烤得半生不熟甚至连毛都未褪干净的鸡肉兔肉,个个满嘴满脸炭黑油污,几个被烫得真吸冷气。二三个同龄的孩子,为了争抢一个鸡腿,打得满地滚嗷嗷叫,也没有大人顾得上。
邋遢道人藏身在一间屋子里,远远看着隐没在偏远角落里的大个子怪人,眉头紧皱,双手在破道袍袖子里掐指如飞,面色却是越来越古怪,忽然停下手指上动作,从腰间的布绳上解下一只小小龟壳,又从裤裆里摸了半天掏出两枚亮锃锃的铜钱,贴在额头上念念有词一会,扔在龟壳里。
邋遢道人低头盯着龟壳里的铜钱,面色凝重惊疑。猛然伸出右手两食中二指并拢,指着跳跃不定的铜钱,两唇快速颤动却无声传出。才一会儿,铜钱才安定了下来,道人正要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却眼前火光一暗,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到面前,挡住了壁上火把的光亮。
杨六郎盘坐黑夜里,却忽然感到心神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扯着。于是顺着这无形绳索的方向,来到了邋遢道人的面前。
道人被一只大手捏着喉咙提起,脚不沾地悬着像一只被扼住脖子提起的鸡,面色迅速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拼命挥舞拨打的两只手越来越沉重无力,感觉意识模糊神魂剥离远游太虚的时候,右手却忽然有如神助画了个符,印在那大手上,大手便如烙铁烫着一般猛然松开,道人无力瘫跌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杨六郎在道人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正要动作,却猛然听到既远又近的声音耳边轻呼两个字“天波”。
杨六郎一呆,手便停了下来。道人才开口轻声道:“贫道无恶意,贫道浅薄,还未算出你的根底。但知天波忠烈,贫道以道心起誓,为你保守。”
杨六郎收回手,盯着道人。道人只得继续说道下去:“贫道武当山吕玄武,无意间流落到此地,要护着这几十条人命周全,还要带一人上武当山。”
杨六郎不言不语也不动作,只是继续盯着道人双眼。吕玄武只感到杀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魂魄震摇,心神失守。好半晌才回过魂,无奈自嘲道:“贫道修道不修力,的确练得几手微末术法,勉强恐吓糊弄得了愚夫村妇。”
杨六郎缓缓伸出右手,吕玄武嘘了口气,抬起头亮出脖子,一副引颈就戳的英雄气概。
等了良久,吕玄武睁开眼,面前不见高大怪人。
吕玄武汗流浃背,全身气力如同被抽走一样,往后一仰,平躺在地上,双手摆开尽力伸展,原本不便的双腿也抻直,可听见全身骨骼轻轻爆响,脸上升起一脸奸狡的笑意。
次日,王临川竟然还要再上梁山顶观景作画。
昨夜虽然王公子心善,极力为孩子们开脱,可老贼头因这风波,心中歉意又增几分,尤其全寨上上下下傍了王公子福气,饱饱吃了一顿荤的,于是便自告奋勇为王公子背囊提水壶为前导。自诩方老虎的瘦孩子方小虎无比兴奋欢快,仿佛昨晚吃了顿肉,身上也长了几斤似的,拿了把锈崩了口子的柴刀为王公子开路。王公子一路上讲了许多山外的有趣事儿,听得方小虎两眼放光,猛吞口水,却不知何故又忽然眼神黯淡。
郝南借口肚痛,留在寨子里。杨六郎冷冷地吊在王临川三人身后。
王临川在山顶上边观景边作画,还一边与老贼头东拉西扯闲聊着当地周边的各种有趣传闻,杨六郎在远处却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下山时,杨六郎与三人分开走。三人回到寨中才坐下抻脚喝水不到片刻功夫,杨六郎也回来了,肩上荷了根棒子,挂满了野兔山鸡,手上还提一只半大的野猪。分量比昨晚还多一倍,山寨的孩子们立即欢呼起来,争先恐后扑了过来,但比昨天规矩多了,想来大人们已经对孩子讲教了些道理。
王临川半夜起身去林子里放水完,刚一转身,一个高大身形堵住回路。刚要出声呼喊,脸面口鼻一起被一只大手捂着,整个脑袋被按压在身旁一棵树干上,一只面具凑在眼前,面具后面的眼神冰冷吃人。
好在刚才已经放了水。
杨六郎声音沙哑悚骨:“为谁做水路漕运勘與?”
王临川倔强地闭上眼。
杨六郎干枯的右手,从王临川的衣领里探进了,一路往下慢探索。冬夜露重风冷,王临川只觉得一股冰冷恐怖的气息如同一条蛇贴着胸膛往下滑去。瞬间便睁圆了眼睛,面色苍白。
王临川心转如电,最后才咬紧牙关颤着手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枚兵部参军印和一枚礼部校书郎印两枚小铜章,杨六郎认真观摹了一会,才松了手。
王临川松了胸中一口气,也松了心中一口气。看来刚刚对这姓杨的怪人的猜测没有错,是自已这边的人。
月在中天,万籁俱寂。再过一个时辰,该鸡啼五更了。可惜这破寨子里,穷得连只麻雀都没有。
那个瘦孩子方小虎,在寨子里的在大小老少们睡着的时候,才蹑手蹑脚来摸到杨六郎面前,直挺挺的跪下,呯呯呯猛叩三个响头后,便一声不吭跪在杨六郎面前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身体单薄,衣裳更单薄,在冬夜里瑟瑟发抖,但头颅却一直抬着,双目逼视无动于衷的杨六郎。
东方已白,方小虎晕倒在杨六郎脚边。
老贼头眼神复杂看了杨六郎一眼,弯腰把方小虎瘦小的身躯抱回茅屋里,寨子里其他人都没有靠近,远远的盯着杨六郎看,眼神冷淡,不复昨日的炙热。
道士吕玄武给方小虎把脉后,从茅屋里出来径直来到杨六郎的面前,与杨六郎对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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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临川早饭吃的稀粥太多了,放下碗便去树林子里放水。一泡水功夫,好巧不巧,刚好崴了脚,说不定要休息三五天,也说不定要休息十天半月。
所以杨六郎就有大把时间去做该做的事。
杨六郎把寨子里最厚重的一把豁口柴刀,就着水潭边的石头霍霍地磨着。
天沉欲雪,又阴冷了几分。寨子里老老小小仍然不敢靠近水潭,但眼神又复炙热了起来,甚至是狂热。
是日傍晚,细细碎碎的雪花忽然从天而降,距老贼头的山寨十二里围泽的济字营前,杨六郎一人一刀袭营。
面对那年纪相仿面容依稀的年轻都头,杨六郎不再像六年前犹豫,手起刀落,一柴刀斩了那颗惊恐万状以至面容扭曲脑袋。
杨六郎把柴刀架在一位尿了一裤裆的参军脖子上,让他用手醮着都头的颈中血,在营旗旗杆上写下“庚午象”三个字,然后把柴刀剁在旗杆上,提着那颗脑袋,跨过一地呻吟的伤兵,径直走入夜色中。
那位脾气暴躁的剿匪指挥使率着一大队人马急哄哄来到济字都营时,看明白庚午二字的意思,脑袋如中重锤,也不敢去多想那个象字。迅速收拾了烂摊子,从亲卫里随手拎了个头脑清醒的,补了新死都头的缺,便收兵打马回营,留下一地伤兵面面相觑。
庚午是张庆之在捕鼠笼的代号,是一次张庆之夜里秉烛办公,不想被杨六郎在屋外远远瞧见了信笺上的内容。象是杨六郎在清绝楼的代号。这屁股,该张庆之来擦,被他坑了那么多,是要收回点利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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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杨六郎独自一人提刀下山。王临川不无忧心忡忡,埋怨吕道士:“那可是龙潭虎穴的军营啊!”
吕玄武虽然心中忐忑,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我起了一课,姓杨的有惊无险。”
“什么卦象?”
“天机不可泄露!”吕道士更是世外高人风度。
“仙师何来?”王临川又绕回了第一次对话的问题。
“贫道来自武当山。”吕道士笑眯眯答。
“仙师何往?”
“大道磨蚁,天地四壁,贫道无处可去啊!武当山天柱峰是安身,梁山小贼巢也是安身嘛。”吕道士还是笑眯眯答道。
杨六郎半夜回到山寨,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扔在老贼头的面前,老贼头双手捧起认真辨认了片刻,呸的一声吐了口浓痰到头颅上面,然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方小虎裹了张破被挣扎过来,捡起头颅看了看,复把头颅砸在地上,一把掀掉身上的破被,向山寨外面夺路奔出,嘴里爹啊娘啊哭喊着,状若疯癫,幸好一个大人眼疾手快,一手横捞,死死搂住了方小虎,两人抱头痛哭一处。
一处山寨,尽是悲苦声。男子多是无声木然流泪,女子则哀哀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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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郎和吕道士在偏静处对坐。
“道长教我,为何为恶之心如此冥蛮不灵,而为善之心却容易改辕易辙?”
“世人心中皆有恶念如猿如马,不可打杀了绝。有人能对自已心猿意马拘束降服,有人却任意放纵。降服了便是向善,放纵了便是为恶。”
“拘束心猿意马很是辛苦,可放纵起来却是快意啊。”
“那来穿着道袍的和尚在这贼巢里打机锋!?”王临川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旁,忍不住出言讥刺吕道士。
“天下哪有什么道士和尚,你我都是穿衣猿猴罢了。”吕道士不甘示弱回口反呛王临川。
说来也怪,第二天王临川的脚便好的,步履轻快与几个冷得鼻涕直流的孩子,在薄雪地里顺着松鼠的脚迹,到处做那祸害松鼠藏着的野栗子野榛子的小偷勾当。
得了,又是一名拴不住心猿意马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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