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执意要离开向东行,梁大先生劝阻不得,与张庆之一起送到村口。
杨六郎听宋春雨说了那个教枪的人,暗忖极可能与杨家父子西北被围有关,现在山东买卖大体上已经完成,杨六郎再也耽误不起,匆匆上 路。
日头初升,照在杨六郎的斑铜面具上,竟反射出几分绚烂的光彩出来。
梁大先生非常感谢杨六郎这只大笨象,除了在截杀中表现出无可匹敌的武力,当初擅自承诺保存宋春雨性命的鲁莽之举,在兔子服用牵机毒药又被自已气急暴毙之后,竟然成了挽救清绝楼于水火的一记无理神仙手。
现在宋春雨成了唯一能钓出宋保义亲生儿子的人了,所以梁大先生在送走那头幸运的大笨象后,在村子里多呆了一天,把邻近的几个杀手调来,重重保护宋春雨一起返回大梁。
老鹰找出兔子藏在茅房横梁上的那封降书密函后,搂着几个炊饼就匆匆和白鸭一起离开。老鹰不是忙,而是受不了张庆之那小子对他受创双臂的尖酸阴损调侃。张庆之本来嘴损且贱,擅长耍宝逗笑,揪出兔子后心情大好,更加放肆无拘。白鸭本来不想离开大队人马的,但内伤不轻,被狗日的张庆之逗着,笑着笑着牵动内伤又吐一口鲜血,笑着笑着牵动内伤又吐一口鲜血,再不走,估计会成为清绝楼死得最窝囊的杀手了,——被生生笑死的。
第二日太阳西斜,大梁城的城门校尉拦住了一架入城的马车。
掀开车帘一看,张家少爷张庆之衣衫半解躺在车里,一具身披薄纱曲线玲珑的胴 体正骑在他的身上,纤纤细指正拈着桂花糕喂进张庆之嘴里,张庆之嘴里塞着吃食,对城门校尉微笑致意。
大梁城里流传着关于张少爷少年风流荒唐不堪的故事多如牛毛,城门校尉见怪不怪,挥手让张少爷的马车进了城。
真正的张庆之,却是从那鲁豫交界的小村子直下皖北。车上的,是脸上覆了张用树胶鱼胶熬融后刷在张庆之脸上拓印他容貎的假面皮的宋春雨。当然,并不是清醒状态的宋春雨。
当晚,梁大先生和一个神秘人站在他的床前良久,宋春雨仍未醒来。
说实话,无论是谁,在那种状态下,都不会醒来,更不愿意醒来。
因为宋春雨正赤身裸体躺在清绝楼最隐蔽最舒适的房间里,做着一个非常甜蜜非常美妙的梦,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快意酣畅。两个清绝楼里经验丰富的漂亮姑娘,正在对宋春雨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宋春雨双目紧闭,手脚绵软,鼻息急促,满脸通红,正在享受生命的美好。
清绝楼有许多种让人讲实话讲真话的办法,施加在宋春雨身上的,无疑是最有效雅致的。宋春雨在梦中,把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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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二公子杜由杜芷舟,正带着老仆和书僮,在九江匡庐山游哉悠哉。
夕阳西下,山中冷风辄起,杜老二主仆人马饥困,便渴望找一处地方打尖歇脚。但在这山中转了半天,却不见行人炊烟。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和尚打对面而来,杜老二赶忙上去问路,希望尽快找到山中寺庙也好,下山捷径也好。小和尚倒是热情,嘴上说着,手上指着,怎奈小和尚语速快,思维跳跃,往往词不达意,所指道路不仅七弯八拐,还沿线特多岔口,杜老二一时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只听得一头雾水两眼失神。
小和尚说完,打个稽首,也不管杜老二是否明白,便欲径自走开。杜老二身旁的老仆一见自家公子没有反应,估摸是没有听明白,只好厚着脸皮一把拽住小和尚,诚恳道:“小禅师,这山路岔多复杂,恐我们一时半会还是没法走出,劳驾小禅师移步带个路,小老头子在此多谢了。”说完弯腰作起揖来。
谁知刚才还热情有礼的小和尚,蓦然翻脸,一甩手挣脱老仆的牵扯,面无表情道:“你们问路即是求路,我已指路。我如若再带路,则路是我的路,不是施主你们的路。各位请便。”
杜老二这才回过神来,遇到一个有趣的小沙弥,哑然失笑。
书僮不服气,大声反驳道:“我们走或不走,路不都在那里吗?何时能分你的路我的路了?你走是你的路,我走是我的路,猪走是猪路,牛踩是牛路,到底是谁的路?”
小和尚用看白痴的眼神鄙视了小书僮一眼,老气横秋道:“路何曾在地上,路在脚下耳!”说完不与这三位脑子有病的旅客周旋,头也不回走了。
杜老二心中一动,记起在国子监厮混时问过张夫子读书人的读书之路, 张夫子又翻起他那又大又空的四句话来搪塞。杜老二十分不满,后来行伍出身的潘太师倒是说了句十分得杜老二认同的话。
张夫子说读书人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潘太师说读书人读书,一是明理不走错路,二是为民众谋出路。
主仆三人只好苦着脸,杜老二在前面带路,凭着刚才小和尚指点迷津的些许记忆,连猜带蒙前进。
日头完全下山,山雾升起,道路隐没,三人便打算就近找一处平坦的安全的方露宿过夜。现在已入深秋,山中露重风冷,在外露宿的确艰苦,稍不注意,便要受风寒。
三人坐地上,干粮就冷水下肚,才缓了口气,老仆正要把马背上家什卸下,撑开油布遮挡露水。书僮眼尖,看得见前面雾中升起一盏红灯笼,吓得尖叫一声,攥着杜老二手臂瑟瑟发抖。
平时有事无事,杜老二便在路上胡诌一些狐鬼故事吓唬书僮,权当是无聊旅途的小小消遣解乏。书僮听多了,便在心里将信将疑。现在大雾淹没四周景象,头顶上松涛呜咽,前不见村后不见店的鬼地方,正暗合狐鬼出没的情景,心中已经忐忑五六分,蓦然看见一盏红灯笼冉冉升起,马上一激凌跳将起来,以为狐鬼出现。
杜老二和老仆大喜,马上收拾,牵了马匹,一脚深一脚浅向红灯奔去。
小小寺院,简陋不堪,门前用竹竿高高挑起一盏红灯笼。
不想又见故人。
开门的正是刚才那位打机锋的小和尚,进得门来,见到的却是老熟人,那个仗义出手的相国寺惠和大和尚。
同是天涯沦落人,杜老二和惠和一阵寒喧唏嘘。
原来惠和被追夺了渡牒之后,便一身流落在江湖,从北到南。本想去寻找以前一位投缘的禅友投靠,不想行至此处,得了重病,幸好遇上了这寺院的住持大和尚收留救治。
这香火凋零的破旧小寺院原来就一大一小两个和尚,根本就食不裹腹,再加上惠和,更加饥苦难当。
谁知这寺院原来住持大和尚是个花和尚,中了饮赌二毒,兜兜转转多年不得解脱。一日见到惠和拿出家底,一柄紫檀拂尘,贪欲升起,不可抑制,硬拉着惠和以禅机为骰,各以惠和手中拂尘及这寺院和徒弟小沙弥为注,赌了起来。
住持和尚率先发难:“六祖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无尘,何必要拂尘?”
惠和答:“六祖彗根天生,入世即是出世,修的是出世禅,世界在他心中皆是无,所以无尘无垢,自然不需要拂尘拂尘。小僧愚钝,出世即是入世,只好修入世禅,世界在我心中皆是有,有六根五蕴不得清净,自然需要拂尘拂尘。”
“既然世界不清净,何必寻清净,何处得清净?”
“既然世界不清净,小僧当尽力为世界扫除尘埃,虽终不可得完全清净。地藏菩萨也明知地狱不可空,而仍发宏愿渡尽地狱。”
“拂尘清净否?”
“拂尘不清净。”
“以不清净的拂尘,能否拂尘去尘?”
“砺石硬还是刀剑硬?”
“刀剑硬些。”
“砺石弱于刀剑却犹能为刀剑磨锋,不清净的拂尘当然能去尘。”
“清扫的尘埃放何处?”
“土是尘根本,尘是土微末。花草鸟兽生于土,归于土。扫除的是猪粪狗屎和灶膛灰烬,则用来沤肥种田。如是路面地面泛砂扬尘和庭院落叶,则收入箕中弃之门外壑谷中。如是众生尸骸,则挖坑埋掉。各有各的去处。”
“……”
“……”
住持和尚赌输,第二日一早喝过米粥,大笑出门,一去不返,留下一间破山寺和一个小沙弥。惠和做了便宜住持和便宜师父,在匡庐山住了下来。
杜老二的书僮听得无聊,便与小和尚搭起讪来。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问山。”
“为何问山不问水?”
“水常流而不驻,我哪里追得上去问。山就在那里,巍然不动,我随时随意去问啊!”
“小书僮你叫什么名字?”
“杜波。”
“哦,肚皮。”
“是杜波,杜鹃的杜,风波的波。”
“波是水之皮,还是肚皮。”
“杜波!”
“肚皮!”
恼怒的小书僮伸手要打人,顽皮的小沙弥捂着肚子狂笑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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