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在父兄的坟前枯跪了三天三夜,扛过了三天正午时分烈日曝晒阳罡蚀骨销魂的苦痛。也没有动手挖掘杨六郎的坟茔。
一场阴谋,安排得天衣无缝,除了死去活来已成阴物的活死人杨六郎,世上已无证明真相的证据。然而杨六郎现在,还能成为一个让人信服的证据吗?
杨六郞辗转打探清楚了,延边城的守备大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中,为了堵住耶律突围的缺口,力战而死,帐中亲兵,也都死在他的身旁。
那个提着杨六郎的铁枪假冒他率先凿阵的人,如平凉城那位身形雄健的兵马总管所说一致,英勇杀敌,身中三十余处刀枪,流尽鲜血。
那一夜发生的事,除了主谋人外,大概再无人知道真相。
南边潘太师的捷表讣告八百里加急送往大梁城的同时,北边也有一个隐蔽的渠道把耶律孤身逃脱,所部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迅速传到掖庭王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耶律南望突出重围后没有北归,却消失在茫茫戈壁中,不知去向。
不过没关系,王帐讣告各宗亲、各大小部族,老汗王之孙耶律南望为了草原的荣耀,在南部边境光荣战死。
耶律南望的葬礼隆重盛大,身后哀荣无限,几乎僭越北庭礼制,黄金家族的宗亲、各部族的锡剔,都亲眼见证了耶律南望肉身和灵魂回归祖山。
于是耶律南望便死了,世上再没有王孙耶律南望了,再也没有北庭的南院大王耶律南望了。
耶律无恶是耶律南望的堂弟,小耶律南望十余岁,小时时常跟在耶律南望屁股后面,像个耶律南望屁股上挂的咣咣当当的铜酒壶,所以被堂兄昵称酒壶。耶律无恶扶棺送堂兄上山后,便开始隔三差五做噩梦,向太医和萨满自称每次梦见耶律南望血淋淋地哀求他报仇。
实际上他梦见的耶律南望干干净净,神秘地向他笑而不语。
耶律无恶性格仁厚柔弱,身子骨也不强健。但却声泪俱下,要求到南边去为兄长报仇雪恨,被汗王耶律宗厚婉拒后,一反常态,当众撒泼打滚,老汗王的於氏肖太后哀怜他一片真情,代向耶律宗厚求情,王帐便派耶律无恶去南院补了耶律南望的缺,并鉴于耶律无恶年幼威望不足服众,派了肖雨师辅佐,一同赴任。
壶口关守备由杨令出关前留守关内的副职裴远义递补,但裴远义声望资历能力都担不起西北兵马都总管一职,这一边关高位重职便被兵部收回,暂时虚缺。裴远义年齿属青壮,却是西北军中的老人,熟谙军事,严谨慎重,跟随杨令六七年,深得杨令信任。裴远义甫一上任,第一条训令居然是每月初一十五,全关军士面向那面葬满同袍的山坡遥遥跪祭。
杨六郎几个月来,辗转流浪在西北各军镇及西北根据地平凉城之间,该摸的情况都摸得十之八九,总之一句话,都死得干净了。
山脊月明,四周荒凉沉寂。杨六郎痴痴憨憨茫然无知,一脚深一脚浅漫无目的地沿着铁勒山脉南麓下的戈壁边缘向东逶迤东行,如孤魂野鬼游荡。
月缺月圆,已有一十五日。
夜间阳气消阴气长,对于杨六郎这个人间绝无仅有的阴物,是感觉最舒坦自在,凉风拂面,阴气渗入体内,残缺的魂魄得到一丝滋养,犹如久旱之地得了一洒小雨,从里到外,都是欢愉。所以杨六郎本能地昼伏夜行,白天便寻一处树荫或日头照不到的背光处,卷伏在地上,静待午时到来,竭尽全力抵御那烈日灼灸肌骨阳罡销磨魂魄,日日如此,苦不堪言。
月升复月落,踯躅复踯躅。
石门镇本是一处半山腰的烽燧台,北边是铁勒山脉,数十里光秃秃的岩壁,猿猴不渡,更不用说北方的兵马。南边开阔一望无垠,在此设烽燧,只起东西转承的作用。后来,澶城和议,大颂依约削减边军,把西边延边城和东边白盐关各减一半,在烽燧台南边的山脚平地里设营驻了一支后备骑兵,兼顾救援东西两个关隘,同时因道路便利,也作了屯粟周转之地。久而久之,许多嗅觉灵敏的附势趋利的商人,聚集在此做起各色生意,便形成了一处边镇。
第一任驻军指挥使是勤俭农夫出身,最受不得终日饱食无所事事,便把驻军安排起来,和泥夹版夯土,筑起了城墙,后几任指挥使,也不改前任初衷,年月轮替,便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边镇城廓,城里的老百姓心更安了几分,生意愈发红火。
西边日斜,石门镇的城墙在夕照里显得越发高大,杨六郎浸在山脚一处隐蔽的水潭里,下巴支在潭边的石块上,透过稀疏的蒿草,呆呆地望着石门镇城里炊烟袅袅。
杨六郎今天从日头东升到夕阳西落,一整天都浸在阴沉的潭水里不曾挪窝,白天也难得近期少有的神智清明,午时的煎熬也比往日减轻许多。
夕阳全部沉没在大漠地平线上,铁勒山上头的寒气沿山坡流滚而下,遇到了山脚余热未消的戈壁土石,便化作雾气蒸腾,蔚为奇观。如果是常人,在傍晚雾气蕴茵中,视线是受到大大影响的。
杨六郎却不然。
杨六郎落到天坑谷底时,右边身子和右脸已经被火燎火烧得不像人样,右眼珠大概也因火烧的缘故而爆炸了,只剩下空洞洞的眼窝。左眼珠也被利物扎穿,浆液流尽。
恰巧谷底蕃僧手边珍养着两枚眼珠子,一枚是白头山雕的,一枚是青狼的。山雕头白,狼毛转青,皆是两个畜生群里王者的象征。
这两位王者不知何故,在山谷天坑上边争斗时,双双跌落谷底,便宜了蕃僧一顿好吃,并特地留了两枚眼珠子,天天念咒施法并用草汁和
寒潭水珍养着,以备将来自用。
杨六郎既然答应了蕃僧的条件,这副皮囊三年后便是蕃僧的,于是蕃僧也不掖着藏着,为人最终还是为己,杨六郎又有了两只眼,左鹰眼右狼眼,鹰目看远狼目夜视,十分了得。只是一大一小,一金一青,着实不好看了。
杨六郎忽然看到了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在落日余晖里朝着石门镇行进,看得出今晚如何也是赶不到石门镇落脚了,干脆不再紧赶慢赶,缓缓前进。大约会等余晖散尽,便扎营休憩。
日落月升,暑气消散,清辉冷淡。杨六郎鬼使神差朝着那拨赶不到石门镇而在野外露营的人马队伍行去。
杨六郎十分了解自己,除非要进城进村打探消息,否则不入镇不入村不近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杨六郎差两三箭之距来到这拨人营地。这拨人大约是行走惯了西北的老江湖,营地扎得像模像样,驼马在外围成一圈,缰绳辔头连在一起,中央起了一个火推,支了个两头通的大帐蓬,货物家什都卸在帐蓬里,圈内一人圈外二人值夜,圈外二人还面目朝外像拉磨的驴不停地转圈。
杨六郎仰面躺在营帐下风处的一处地面凹洼处,月华照在身上,身心如饮甘霖,神识松弛沉静如入禅定。
杨六郎蓦地坐地,伸手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块,抡臂投出,准确击中大帐蓬,马上听到有人惊醒呼喊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刀剑出鞘弓弦振颤的声音。
欧阳甲的大枪刚刺穿了对面敌人的胸膛,枪未及拔出,身体又向后仰以躲开侧边敌人自上至下一刀直斩,身后敌人的刀已经砍向了他的后脑勺,欧阳甲身体已经失去平衡,无着力借力的地方,看来该命丧于此了。
突然,身后刀还差半尺斩到后勃上,敌人便连人带刀被一个物体撞得横里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紧接,身侧的敌人本来挥刀被带着向前倾的身体刹那间往后倒去,也在地上不再动弹。
一场混战,事发突然,结束也快。欧阳甲损失了半数人手,来犯的敌人除了一个逃得快的,其余都留下了。
欧阳甲柱着枪柄好不容易喘息平定,艰难地抬手抱拳向这个全身包裹在袍里看不见面目的高大男子致谢:“沧州担杆山欧阳甲,代三十三位弟兄,谢过壮士大恩!”
高大男子置若罔闻,立定身体一动不动。欧阳甲只得再次抱拳:“敢问恩公高姓大名?欧阳甲此行有命回沧州交差后,山高路远也必定登门拜谢!”
仍然不见回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刚才的热汗换做了冷汗,从背脊流了下来。
“枪!”
良久,高大男子沙哑如夜枭模糊不清嗓音吐露出来,答非所问。
欧阳甲听不明白,一头懵懂。
男子伸出左手,指了指欧阳甲所拄的大枪。
欧阳甲拔出枪,双手小心翼翼捧给男子。
男子一手抓起,掂了掂,然后用力平挥了一下。
男子沙哑模糊的嗓音再次一字一字地吐出来:“枪名,枪法来源?”
欧阳甲努力站直身子,忍着疼痛挺了挺胸膛,回道:“枪名风雪,枪法祖传。”
男子沉默了一阵,一字一字道:“枪杆截短了,就该在柄尾加个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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