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放学铃声一响,陈炽手中的钢笔帽一扣,飞快起身,匆匆往教室外走。
因为还有晚自习,附中的学生一般都是去校食堂解决晚饭。
他却和人流背道而驰,往车棚跑去。
“陈炽!”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顿足回头,是顾静芝。
自年前那次“情书”乌龙事件后,两人往下再无交集。对那封所谓的“情书”,陈炽没多做解释,只说是误会,希望她不要放去心上。为此顾静芝颇有些受伤,不理睬他了好一阵。
但陈炽心思已经跑了,也顾不上了。
况且她那样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日后一定会考上好大学,有更崭新的人生。不应该再跟自己有什么牵扯。
但这次她主动叫他,陈炽还是有点吃惊的。
对方容色倔强,还带着一丝委屈,似乎还有点生气。
于是他主动问:“有事?”
“这次的模拟考我从老师那看了排榜,”顾静芝捋了捋发丝,一开口倒平静了,“你名次虽有下降,不过还是在年级前十名里。”
“啊…”陈炽点点头。
高三下学期模拟考不断,这回的成绩他心里大概还是有数的,估摸的名次和她说的差不多。
“我也已经过了川音的专业课。”
陈炽一愣,这倒是个好消息。
川音一直是顾静芝的理想,眼下专业课过关,就等于两只脚已经有一只半迈了进去。
“恭喜你。”他诚心诚意,不过还是忍不住瞟了眼手表。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开口。
陈炽突然笑了:“顾静芝,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咱们一个家属院里长大,我最知道你为了练琴吃过多少苦头。现在苦尽甘来,这都是你应得的。我衷心祝贺你,愿你前程似锦。”
“那你呢?”
“?”陈炽微微错愕。
顾静芝仰起头,那是一张美丽又生动的脸庞:“陈炽,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只想问你,你的前程里,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存在?”
陈炽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知道你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我是你,我能不能撑的下去。可万事没有如果,陈炽,我不是你,我甚至可能都无法体会你万分之一的痛苦。可是我看你能又走出来,我是真心为你高兴的。”
“我们一起长大,曾经无话不说,然后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过,我们也许……还能跟以前一样。我们可以在一个地方念大学……如果你有想考的学校,即便不是川音,但为了你,我也是愿意的去的。”
“可我在做这样的决定之前,我必须要先问问你,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万一,一切都是我会错了意,那该多可笑啊……所以,陈炽,我想知道,我有会错意吗?在你的前程里,即便是曾经,哪怕只有一次,有考虑过我的存在吗?”
面前的女孩,向来是个文静又内敛的姑娘,许是平生头一遭如此直面的剖白与告白。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或者激动,她的脸色略微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却是眼神坚定,不容自己后退半分。
陈炽敬佩这份勇气。
他想了想,说:“静芝,咱俩一起长大,打小你一直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如果你问我这个问题,那我也想诚实的回答你:没有。”
那个美丽的女孩不曾再低下头,只是风把她的眼角吹的湿润了。她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江南街又名婚纱一条街,街面上婚纱影楼林立。陈炽一直骑到一家名叫“维纳斯”的婚纱店门前,墙边支了自行车,掂了掂怀里还热乎乎的豆沙鱼饼。
陈冰那个死丫头,的确一旦决心要做什么就真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管小婶如何骂如何哭,她执意辍学打工,就在这家店。
谁也劝不了她,谁也拉不回她。而且年后婚纱店生意兴隆,人手紧缺,还真叫她找到了工作。
连小叔小婶最后都缴枪投降,随她去了。
小叔安慰小婶:“就让她先试试,她还是年纪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总觉得这社会上赚钱太简单,等真去做了,就能明白了。到时候,后悔还来得及。”
一想起这关节,陈炽就狠的牙痒痒,小叔小婶都不说什么了,他这个做便宜堂哥的,好像更没什么发言权了。
可他知道,那丫头当真是认准了啥就一条道走到黑的主!他真的很怀疑小叔说的,等她吃到苦头,就肯回头。
但千说万说,陈冰辍学打工已成事实,任他再气,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饭都不吃都想要过来瞧瞧这死丫头怎么样了。
婚纱店的店面都是落地大窗,不用进门就能把里边瞧的倍清楚——陈冰正跪在地上,摆放一件婚纱的下摆。
她瘦汀汀一个,大冬天的却穿着影楼的制服裙,膝盖的骨头刺棱在地毯上,弯腰低着头,竭力在把婚纱的下摆摆成一个大大的圆形。
然后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手脚并用的赶紧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腿麻了,起身的时候都踉跄了一下——她拿掌心揉着膝盖,一路小跑跑过去,直跑到一个女人面前。
陈炽无声的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听见那个女人在骂人。
骂的自然是陈冰。
陈炽听不懂她到底骂的什么,但那一手长长的红指甲都要戳到陈冰脑门上来——而那个死丫头,以前跟他吵架的时候嘴叭叭的,现在却像个乖孙样低着头一声不吭,任人骂。
如果那个女人骂骂也就算了,陈炽只觉得她声音又尖又利,化着一脸的大浓妆,坐在那里就跟个地主婆一般。特别是不知道陈冰一声不吭挨骂的姿态叫她觉得很不爽还是咋的,她居然越骂越高声,抓了一个什么就朝陈冰丢过来。
陈炽上前一把就把人拽了过来,那东西哐当一声砸去地上,居然是个烟灰缸!
眼角眉梢都在呼呼直跳,陈炽上前一脚踹的那女人椅子滴溜溜直转:“有病你?”
正值下午盘点时分,店里没有顾客。那女人不提防突然蹿出个人,直把她屁股下的椅子踹出去老远,亏了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旁边的化妆台,否则人得跟着椅子滴溜溜飞出去!
女人跳下椅子,顿足大叫:“哪来的流氓?!”
错眼一瞧那流氓怀里木呆呆的陈冰,登时心下了然,狠声,“陈冰!好,好,好!教你两句,这还带了帮手来了?!我看你是不想干了,这还想把店面掀了咋地?”
陈冰:“……”
我不是,我没有。
陈炽一旁冷笑:“你算哪根葱?你骂就骂,还动手?她也是你能动的?”
他个子很高了,薄薄的单眼皮,即便一眼看上去知道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凶起来的时候其实瞧着也不好惹。
女人其实心里有点怕情,只不过靠嗓子壮胆:“她不过就是个打杂的临时工,还是皇帝姑奶奶啊咋的?干啥都笨的跟个脚丫子似的,我这好心教她!还教出毛病来了?得!也甭在这干了,都赶紧给我滚!”
陈炽还想呛声:“你——”
一张嘴,不提防被人一口捂了嘴,一把拉将出去。
陈冰在前面走的又快又急,头都不回——陈炽连自行车都顾不上推,一路撵着她:“星星,星星!”
她好像听不见,两条腿上了发条一般。陈炽摸了摸怀里的鱼饼,赶紧追上去,“星星,你走这么快干嘛?!”
不提防前方人一下站住了,一转身,朝他兜头盖脸的就打将过来——!
边打边叫边叫边打:“叫你多事!叫你多事!谁叫你来的!谁要你逞英雄了!我好不容易才求着人家收下我的,全叫你搞砸了!”
陈炽不提防她突然发飙,愣是挨了几下,才发现这丫头攥着拳头吸着鼻子,竟是哭了!
稀罕,能叫她哭的时候,可是少之又少。
不过样子也的确可怜,脸都花了,又不住去抹——越抹越花,又见他没反应,陡然一股怨气又翻浆上来,又要挥手打。
他们两个正走在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前两天刚落了雪,残血趴在屋檐墙角,远远看上去,像是卧着一只白猫。
陈炽张手抱住了眼前人。
女孩子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要说多可爱多鲜妍那是真没有,可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心软的一塌糊涂——几乎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要亲她的冲动。
我一定是个恶魔,还是个脑子不清楚的恶魔!
陈冰还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挣动,张嘴就去咬人胳膊。
陈炽没放手,任她咬。
“我爸我妈都没了,我瞧不得别人再欺负我家的人。”
他把她抱的更紧了,嘴唇呼出的热气就喷在耳边。
怀里的人楞了楞,终于肯抬头看他的眼睛。
最后他把怀里的红豆鱼饼塞给她,鱼饼摸在手里还是温的,带着他的体温。
她揉了揉鼻子,囔囔着什么,没听清,开始吃鱼饼。
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是周末,陈炽一大早就发现陈冰不见人影,去车棚查看,少了陈冰和齐天的自行车。
他隐约能猜到什么,顿时气的肝疼。
果不其然,直到两个小时候,楼道里传来熟稔的说话声,是陈冰和齐天。
陈炽隐去防盗门后,打开一条门缝——一会功夫陈冰和齐天结伴上楼来,看脸色,陈冰心情很好,手里还拎着两包黄纸包的中药。
他们两个堪堪就在陈冰家门前站定了。
“大圣,今天多亏了你了。我能拿到这阵子的工钱,还能顺利跳槽去别的影楼。今天运气真好!这钱正好给我妈包药!”
光听声音就知道她很兴奋。
齐天摇摇头:“那个姓许的,说是首席,其实也就是个化妆师而已。店又不是她开的,她有啥能耐撵你走?不过就是因为你是老板娘点头招进来的,她且以为你是老板娘的眼线呢,专门用来监视她的。所以才跟你不对付,横挑鼻子竖挑眼。”
陈冰一脸懵:“哈?我监视她啥?”
齐天哈哈一乐:“有点狗血,说了你也不懂。甭想了。那老板娘还不错,推荐你去了别的店,总归咱们没什么损失。让她们继续窝里斗去呗。”
陈冰表示吃瓜吃的不到位:“到底啥意思呀?”
对方忍不住弹了一记她脑门:“亏了你还在店里上过几天班的,那个首席跟老板有一腿你没发现?”
“……”
陈冰一路哼着歌进屋。
乒乒乓乓一阵,也不知道鼓捣的啥,就是歌一直没断了哼,看来心情是真不错——她越高兴,陈炽却越不爽,按捺不住从房里走出去,刚好撞见人从洗手间出来——就听“啊”的一下,陈冰大叫一声,双手抱胸连连往后退,一直退到洗手间里哐当关上门——
又拉开了个门缝叫:“你啥时候在家啊?!怎么连个声都不出啊,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陈炽:“……”
他现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她方才应该是只穿了个碎花背心+短裤?
想来是准备要洗澡。
她那么瘦,其实没啥看头,二两肉都没有——可陈炽偏偏红了脸,连连也退回自己房里去。
也拉开了个门缝:“我进屋了……”
飞速又关上。
他坐去了书桌,摸起英文书,想背背单词,又放下了。
拽过张试卷,想做做题,干脆揉成了一把丢出去。
刚才这一点点粉红颜色的小插曲,神奇冲淡了胸中郁郁,少年捏着笔,最后竟“噗嗤”一口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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