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李嗣业身后的戴望低声说道:“此事其实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房琯、韦见素、崔圆都是太上皇派过来的人,昔日因韦见素、崔圆与杨国忠走得比较近,所以陛下恶之不用,但房琯无法推脱不用。况且这些人从蜀中派过来的时候均是成群结党,我想陛下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太上皇的亲信全部排除出权力核心之外。”
李嗣业面带怒色,回头说道:“生死之战岂能当做权力斗争的筹码!难道是把上万将士的血肉之躯当做儿戏吗?”
“也不尽然。”戴望低声进言:“最近有不少百姓与关中游侠前往灵武投奔朝廷,只因叛军在长安城内抢劫滥杀,致使人心思念朝廷。所以陛下以为收复长安的时机到了,未尝不可以一试。房琯若能成功,便是陛下不拘一格起用房琯之功,也可以让大夫和其他建议缓攻的武将无地自容,从而更好地收服武将。就算万一败了,正好借机将太上皇派来的亲信全部逐出朝廷。”
李嗣业点了点头:“计策不错,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到参战将士的性命,真让人心寒。”
戴望躬身叉手道:“大夫所言极是,不知眼下该如何应对。”
“传令给全军,可以给他造什么战车,但是兵一个也不许派过去,若是房琯以圣命来压你们,就让他来找我!”
黄昏过后,李嗣业率兵回城至太守府,听闻亲卫来报说,河西节度留后派人来传信,现在就在驿馆之中。他立刻命人将传信使者叫来相见。
这时天色黢黑,他坐在案几前拿起来放在上面的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辆战车,竟然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样式。战车上有青铜围栏,车内定员三人,驭夫驾车,车左为主手执长兵器,车右为副手执弓弩,驱驰战场杀敌。这种东西自秦汉以来就被渐渐扔进了历史的故纸堆中,真难为房琯能够翻出来。战争竟然也能够开倒车,实在是可笑。
来人已经来到了堂内,朝着李嗣业躬身叉手:“李大夫。”
李嗣业抬头扫了一眼,吃惊地问道:“杜子美,我不是留你在河西给程千里做行军掌书记吗?怎么会来亲自送信。”
站在堂中的正是风尘仆仆的杜甫,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李大夫,此事说来话长啊,程中丞身患重病,近来常咳嗽不止,恐不久将离开人世。如今河西事务都交由节度副使杨志烈来处理。中丞此次派我来,便是准备举荐杨志烈任河西留后使,我先禀报了大夫之后,再去灵武禀报陛下。”
“程千里病重了?”李嗣业眼睑垂下来,心中说不出的伤感,他们昔日皆是从碛西走出来的同僚,眼见得岁月催人老,局势却如流水一路向下。
“正是,如今吐蕃人趁着河西空虚,屡屡派兵进攻,白亭守捉和张掖守捉已经陷落,西陲只有石城堡依然在我河西手中。杨志烈命人收缩防御,固守敦煌、张掖、酒泉和凉州城,只能暂时保持商路畅通,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但不是长久之计。程中丞让我陪伴中丞与大夫的家眷南下,夫人携两子一女已经移居至兰州城内。我本欲劝夫人来凤翔,但夫人他不愿意给大夫你添麻烦,只说兰州城稳固,只把次子李崇豹派过来……”
李嗣业打断他的话问道:“我家三郎来了?”
杜甫朝后面招了招手,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跨进门槛,提起袍子的下摆跪地行礼道:“三郎拜见大人。”
李嗣业连忙下去将他搀扶起来,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比了比:“都长到我下巴这么高了,为父常年操劳军务,不曾陪在你们母子身边,让我常常心中歉疚。只是你母亲他怎么舍得让你来凤翔,你母亲还好吗?”
李崇豹抬头看着李嗣业说:“娘亲好的很,让阿爷不必记挂,是我主动跟娘亲提起,崇豹已经年满十四,可以到父亲军前效力了。”
“唉,”李嗣业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说道:“在我看来,你年纪还小,不能够上马杀敌。不过大唐将门子女,都是这个年岁入军中历练,你就先留在父亲身边,等我给找个好的师父领军教导你。”
“库班尼!”
守在门外的牙将走进来,叉手应道:“主公。”
“带三公子下去安排住处休息。”
“喏。”
李崇豹恭敬地朝父亲行了一礼,转身跟随库班尼走出堂中。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杜甫:“你呢,子美,你是河西行军掌书记,怎么会来亲自送信。”
杜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与那杨志烈不能共食一槽,与其被他贬走,倒不如早些腾开位置,所以特来投奔大夫。”
李嗣业仔细想了想,坐回到案几前说道:“如今我只管征战,不再负责地方政务,你在我这里怕无用武之地。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给陛下写一封举荐信,你只管去彭原投奔他,想必以你的才学,定能得陛下任用。”
杜甫的目光在油灯光下有些暗淡,但还是上前叉手道:“多谢大夫举荐,杜甫感激在心。”
“你也早些下去休息。”
杜甫退出到门外,看着低头伏案的李嗣业,又转身郑重地叉手,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广平王李豫突然来找李嗣业,进门脸色有些不好看,直接了当地问道:“李大夫,我听说军中今日放下操练,全部给右相房琯做什么战车,不知您对这先秦的战车,有什么看法?”
李嗣业面带微笑请他坐下,坐在对面侃侃而谈道:“战车在先秦时代,是衡量大国国力的标准,所谓千乘之国便是如此。不过时至如今,生产力不知比先秦高了多少倍,别说用青铜打造战车,就是用熟铁卯接,造个几百上千辆也是轻轻松松。”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李豫话一出口,就感觉自己语气过重了,连忙朝李嗣业施礼道:“对不起,李大夫,房琯这是在拿三军将士的性命尝试。大夫何不上奏父皇罢掉房琯,由你来号令三军,就算不能全歼叛军,起码也有九成九的胜算。”
“哦,殿下这么看得起我李嗣业?”
李豫双手摁着膝盖身体后仰,撇起嘴唇说道:“大夫若是这么说,就有些看轻我李豫了。我年幼时便在太子内率修习刀法和统兵之道,后来皇家落难之时,我也亲自统率太子内率殿后,一路护送父皇前往灵武。见过陇右溃兵,也见过朔方轻骑,虽然没有见识过叛军的军容,但也知道李大夫的阵法策略,远比那狗屁不通的房琯不知强了多少倍。”
李嗣业摇了摇头说道:“有些话殿下能说,我不能说,如今殿下与我共同领军,你也不方便说了。如今陛下身边文有崔涣,武有王思礼,还有世外高人李泌出谋。他们难道不比你我更懂?”
李豫也是个聪明孩子,隐约已懂得其中关节,只是还有些不服气:“可是?……”
李嗣业拱手送客道:“殿下还是先下去休息。”
广平王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回头犹疑地看了李嗣业一眼才转身离去。
……
唐军的兵力开始向东挺近,房琯将辕门设在上宜县,距离叛军所驻守的咸阳县不过几十里,此时受到征召到各方军队已经迅速赶来,在渭河边的阡陌平原上聚集起战车两千乘,又以骑兵和布卒分布前后。由于骑兵的坐骑不习惯驾车,驭马的数量不足,其中很大一部分用牛来代替。
白色军帐和木排寨墙连营数里地,旌旗招展烈烈作响,五万士兵集结齐备,只等着节度大使房琯前来检阅。
房琯手中握着羽扇,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素衣襕袍,一副风度翩翩的儒将风采。
是不是觉得这副打扮很熟悉,没错,这是千古儒将偶像诸葛亮的标准配置,房琯作为诸葛粉也常常以孔明平生来自况。其志向也是要做平叛中兴第一功臣,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然后功成身退留后世美名万人仰慕。
房相公领着一帮幕僚出营帐,个个身披披风,气宇轩昂俊逸不凡姿容上佳,估计叛军那些歪瓜裂枣的幽燕莽夫,见了他们都会自惭形秽而羞愧而死。
他们骑着马匹发出哒哒剃声朝着河畔的军阵而来,原上军旗烈烈,三军军容壮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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