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觉得日子不好过。
云朝和伏传都不在身边, 衣食起居都要自己动手。
他原本觉得,这又有什么?没有遇见云朝之前,小师弟没上山之前, 我不也过得好好的?哪里就那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堂堂寒江剑派掌门真人, 我还不能自理了不成?
——自理,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由俭入奢易。在遇见云朝之前, 谢青鹤修为远不如今日,日常也很少使用玄门手段。
这些年不是有云朝在旁服侍,就是有小师弟时时刻刻地跟着讨好, 偶尔自己动手打理日常起居的细务,多半都有超凡入圣的玄门手段代劳。捧着茶杯就将山泉变成热水, 指尖一点, 真火就能点燃木炭, 连洗衣裳被单都能震荡水波迅速搞定, 实在是很久没有去过“凡人的生活”。
没了烧火做饭的云朝,没了端茶倒水的小师弟,所有的真元法术也全都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谢青鹤捡了一丛易燃的枯草作火引子,卷起舌头吹燃火折子,再用细细的火苗去点枯草, 眼见枯草要烧光了, 底下的木炭还没烧着, 他只好又抓了一把枯草填火。烧了足足比往日多数倍的枯草, 终于把木炭点着了。
谢青鹤安慰自己,不过是烧火的功夫生疏了, 多烧几回就能熟练起来, 恢复巅峰状态。
火烧着了, 谢青鹤在炉膛添柴,灶上热了三口锅。
水瓮炊着热水,洗脸洗手洗澡都要用,蒸锅闷着米饭,铁锅炖了个汤菜。
倒也不是他不想吃得好一点,一个人要做饭又要烧柴,还不能施用真元增强五感监看锅灶,长久没脚踏实地做人的谢青鹤实在做不到。
好不容易做好了一顿饭,把汤菜米饭都上了桌,谢青鹤突然想到:【我可以不吃饭。】
辟谷不需要主动施用什么法术,以谢青鹤的修为,不吃饭饿不死,若能控制心念不动食欲,连“饿”的感觉都不会有。
吃过这顿饭之后,谢青鹤干脆把吃饭喝茶都戒了。
——茶饭都要烧火,好烦。
因他刚回寒山不久,负责照顾观星台供养的外门弟子照例来问候,请示掌门真人近日需求。
往日这些事都由云朝或是伏传负责,俩人都不在家,谢青鹤亲自接见了该弟子:“隔日来取衣裳寝具浆洗,菜蔬肉食皆不必送,春日烧十坛、桃山酿十坛、薄酒十坛。苗苗山居有个叫吕旦的弟子,叫每隔三五日来观星台一趟,做些洒扫的杂役。”
寒江剑派是纯粹的法脉承继,掌门人多半都是门下弟子的师长辈,平时没机会面见打扰也罢了,有了见面说话的机会,趁机询问修行上不解之处或是直接求教指点,都是默许的好处。
在观星台执役的机会非常难得,通常是外门近期考评最优秀的年轻弟子排班轮值。谢青鹤直接吩咐苗苗山居的小弟子来服侍,略过了外门众多排队刷大师兄的优秀弟子,难免引起外门非议。
换了理智尚在的谢青鹤,绝不会这么干。
但是,理智离家出走了。
现在的谢青鹤不会权衡利弊,也没有任何节制可言。他喜欢做什么,就要放纵自己做什么。
得了吩咐的外门弟子回去向主管庶务的陈一味汇报此事,陈一味倒也没觉得很诧异。
那个叫吕旦的小弟子是小师弟带上山的,一直就和观星台走得很亲近,小师弟住在檀香小筑和半山桃李的时候,那孩子还天天去小师弟那里蹭饭吃。等小师弟开始收徒,那孩子迟早要进内门。
现在大师兄叫吕旦去搞卫生,陈一味觉得很正常。大师兄又不能自己擦桌子扫地,观星台也不是轻易能进的地方,找个相熟放心的孩子搞搞杂役,跟未来的师侄培养一下感情,理所当然么。
倒是听说谢青鹤禁了蔬菜肉食,也不要柴炭供应,反而要了三十坛子酒,陈一味略觉怪异。
说大师兄要辟谷吧?为啥不禁酒?那说是不辟谷吧?怎么饭都不吃了?
奇怪归奇怪,大师兄的起居私事,陈一味也不敢多问。将门下弟子请示来的掌门吩咐记档封存之后,陈一味就批条子调整了观星台的供养册子,当天就有专人把谢青鹤要的酒送到了观星台,取走了谢青鹤换下来的脏衣裳和睡过的寝具。
脏衣服和寝具都让外门师弟们收走了,谢青鹤对着自己换下来的裤衩子,叹了口气。
以前,他都让师弟们把裤衩子一起收走。
自从和小师弟定情之后,再这么干……好像就有点不大好了。
好在每天也只有一条裤衩子需要洗,谢青鹤弄点皂荚搓了搓,拧干了就晾在葫芦池边,很期待地把三种酒都拍开一坛子,这尝尝那尝尝,开开心心地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儿。
此次下山在杏城住了几个月,谢青鹤哼的都是杏城小曲儿,悠扬直白,朗朗上口。
简言之,旋律简单,容易上头。
“鱼活渔不获,渔获鱼不活。成材木难老,老木难成材。”跟着就该来几句“哎咿呀哎咿呀”,谢青鹤不大喜欢哎咿呀,抿着小酒,从鼻腔中发出细长的哼声,“嗯哼哼,哼哼哼……”
他是真的很快乐。
没有理智,无须节制。自然就没有任何责任感。
他明知道爽灵离家出走是事出有因,也知道妖族出世牵扯甚广。伏传说过,束寒云似乎是被妖族挟持了,一旦皇帝出事,龙城不可能不受惊动,朝局也可能大乱。甚至连伏传在外也未必安全。
——他是有那么一点担心伏传的安危,想起自己给了小师弟一堆法宝,他又放心了。
一旦接受了自己“很蠢很无力”的自我认知,谢青鹤就彻底放弃了努力。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休息,玩耍,享受。等到“计划”结束。
在谢青鹤想来,整个计划里唯一需要他来负责的部分,就是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爽灵不见了。
考验来得非常快。
三天之后,吕旦上门来打扫卫生了。
昔年体弱多病的小孩已经长成少年,吕旦之所以还住在苗苗山居,是在等待伏传开门收徒。
原本按照吕旦的资质,根本无缘内门。能在外门混口饭吃,也都全仗着伏传的情面。架不住谢青鹤有新修法横空出世,吕旦对《强神御器法》适应极好,得了修法之后,旧日心疾已有痊愈的兆头。
伏传认为自己根基不稳,德行不足,还没有收徒的资格。而且,新修法改变了寒江剑派的内外门格局,谢青鹤和伏传还没有商定出新的宗门构架,也不适合马上改变内外分流的现状。
于是,吕旦就暂时留在了苗苗山居继续修行,并未去外门执役。
“掌门真人慈悲。”吕旦进门拜礼,眼中四分恭敬四分仰慕,还有两分欢喜的亲近。
当初把他从莫三小姐手里救下来的人就是谢青鹤,没有把他丢弃在路边一路带着他上京、回山的人也是谢青鹤。寒江剑派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伏传捡回来的孤儿,却不知道他真正的恩人是谢青鹤。
吕旦对伏传没有任何不敬不爱之处,但,他记得很清楚是谁第一个对他伸出援手。
“嗯,将桌椅柜子擦一擦,内寝和书房的地板也擦一擦,其他地方扫扫灰也就是了。冬日天寒,你自去灶房烧些热水用,不要冻了手。”谢青鹤知道吕旦算自己人,可是,他变蠢的秘密连上官时宜都不想告诉,怎么可能泄漏给吕旦?
见吕旦躬身应是,谢青鹤便起身往卧室走:“我在屋内稍歇片刻,你只放轻手脚不要说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担心吵着我。”
吕旦乖乖地点头:“是。”
谢青鹤就放心地进屋睡觉去了。
以他想来,也没两间屋子,至不济到中午就能搞完。稳妥起见,谢青鹤决定一觉睡到傍晚,吕旦肯定搞完卫生走了,他再起来喝点酒,吹吹风,玩玩雪……简直完美。
正如谢青鹤所料,不到中午,吕旦就把几间屋子都打扫了一遍。
谢青鹤只要保证内寝和书房清洁,吕旦压根儿就没用扫帚,用热水把几间屋子的墙壁、家具、地板,该洗涮的地方全部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儿,做事仔细又快速。连带着好几天没用的厨房都被吕旦收拾个干干净净。
眼见谢青鹤不起火做吃的,吕旦就吃了两个自己带来的馒头,顺便烧了壶姜茶喝。
难得有了谒见掌门真人的机会,他哪里肯轻易放过?活儿做完了,吕旦就把自己写好的问题掏出来重新捋了一遍,还反复研究待会儿请教掌门的措辞,怎么提问才能显得我不是笨而是遭遇瓶颈了。
吕旦在厨房烤着灶火挨到半下午,谢青鹤一直都在内寝睡觉。
——如谢青鹤这样神完气足之人,七魄强悍无比,他打算睡到傍晚才醒,中途就绝不会醒来。
吕旦该捋的问题也捋了,该想的措辞也想好了,左等右等不见谢青鹤起来,身为晚辈弟子,也不好意思在师长屋内赖着不动,便跑出去把隔壁伏传住过的小木屋也打扫了一遍。
伏传的屋子几个月没人住,只有些浮灰,收拾起来更加简单。
吕旦打扫完小木屋,实在没事干了,干脆跑出去把谢青鹤常坐饮茶的大露台擦了一遍,又跑去把悬崖边的观景轩室擦了一遍。只恨观星台还有那么多地方都是草地,不然他还有更多可擦的地方!
终于,吕旦忙到夕阳渐斜。
谢青鹤舒展筋骨,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及穿上鞋袜,赤脚在地上踩了踩——
满意,开心。
到处都干干净净,十分舒适。
等他随意披了件衫子,打算去外边喝酒时,冷不丁发现门外坐在廊沿啃馒头的年轻背影。
吕旦?!
他居然还没有回去?
吕旦也已经听见了屋内的动静,仓促回头看了一眼,马上把啃了一半的馒头收好,恭敬地进门问候:“弟子拜见掌门真人。”
谢青鹤将灯点起,吕旦很自然地跟在他身边,打算屈膝请教。
通常谢青鹤不会点很多灯,一来目力绝佳,不需要太多烛火,二来伏传喜欢歪缠,谢青鹤始终认为灯下看美人,朦胧暧昧方为上佳滋味。但是,伏传在家就喜欢到处放灯,亮亮堂堂才高兴。
家里灯很多。
谢青鹤慢慢地点着灯,听吕旦在背后说:“法曰,清靇静走,惟二惟三。弟子常以二三之法御气分神,此前尚有所得,最近修到天雷制器之篇,法曰,雷,天之极也,纯阳击世,盖以律罚。弟子就有些不明白了,修此雷法,究竟是以二三之介还是请以纯阳之均?”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合起来就……懵了。
什么二三之法,什么纯阳之均,需要复杂学习的知识都是爽灵负责管理的东西。
谢青鹤连吕旦说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他想说点似是而非的句子装个逼都怕装不好,直接露馅。
吕旦很认真苦恼地把自己记了半张纸的问题都清晰地陈述了一遍,谢青鹤也已经把屋内的灯盏都点亮了。见谢青鹤熄了点灯的拉住,吕旦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如你这些问题,直接告诉你哪样是对,哪样是错,与修行又有何益?”谢青鹤反问。
吕旦顿时露出羞惭的表情,将头低下:“弟子……弟子惭愧。”
“总归是基础扎得不够牢实。你要多读一读初龄本经,把往年放下的老本子都捡起来重新读一读。总在一本《强神御器法》上动脑筋,见识就太狭隘了。去吧,回去好好用功。”
谢青鹤不知道具体的复杂修行知识,但是,他有基本的常识。不管何种修法,初龄本经都是寒江剑派诸弟子修行的根本,拼命读一万遍也不算浪费功夫。
把吕旦支回去读初龄本经,绝不是谢青鹤误人子弟、胡乱指挥。
吕旦哪能想到掌门是个字都不认识的笨蛋,真以为自己修行不够脚踏实地,略有好高骛远之嫌。被谢青鹤教训了两句,一张俊脸羞得绯红,不住俯首认错:“是,是,弟子知错,弟子改过。”
当下吕旦也不敢再缠着问写了半张纸的问题答案,请了晚安之后,灰溜溜地辞出去。
吕旦离开之后,谢青鹤看着满屋子明晃晃的灯,陷入沉思。
在陈朝时,他就和爽灵分开过。那时候的经历比较特殊,衣食住行有奴婢照顾,也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活儿要做——爽灵和小师弟都安排好了,他只需要占着陈起的皮囊,天天玩耍享乐。
但,幽精就一定学不会复杂的需要长久学习的知识和智能吗?
难道不是因为三魂合一,这部分需要智力的“工作”被安排给了爽灵吗?各司其职而已。
曾经学习过的那些知识被爽灵带走了,我就不能从头开始学习吗?我一定学不会吗?我难道生来就比爽灵蠢?都是谢青鹤,凭什么他负责聪明我负责发脾气?
不服气!
谢青鹤把柜子里的书翻了两本出来。今天就开始学!
……不是,这两本书,哪一本是《烟水录》,哪一本是《弢寿山》?谢青鹤大字不识,两本书的书名都是三个字,放在同一个抽屉里,他压根儿就分不清哪是哪。
一腔雄心壮志被泼了一瓢冷水,却也没有浇熄谢青鹤的热情。
不就是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学么?认字有什么难的。
我不蠢。
我也是谢青鹤。
※
谢青鹤可以不吃饭,可以不喝茶,可以冷水洗浴,可以手搓裤衩子。
但是,他很难拒绝门下弟子困惑不解、充满求知的目光。责任、理智这类东西,似乎应该是由爽灵负责。然而,对宗门的感情,对门下弟子的爱护之心,则完全留在了幽精的心中。
谢青鹤很想告诉吕旦,二三之介和纯阳之均,究竟是什么东西,究竟该如何判断使用的时机。
他不想在吕旦再次求教的时候,告诉吕旦,去把你读不懂的经书再读二百遍。
——他必须照顾好门下弟子,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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