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第 327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临近新年, 各处都很消停。

    早一个月之前,从河西郡到龙城各级衙门,全都在为了冯淑娘被杀案打嘴仗。

    直到皇帝通过护国法师府给杏城拨银子建玄女庙的旨意遍传天下, 一直气势汹汹要坚持要把冯淑娘挖出来鞭尸的谏臣们都不吭声了。

    总体来说, 皇帝比先帝贤良, 不像先帝那么耽于权术、热衷残虐下民。

    然而,一个斗胆弑父自立的皇帝, 他有可能脾气很好很温柔仁德么?先帝子嗣被皇帝杀了个七七八八, 连公主们都不能幸免。自己的皇子也是动辄喝骂,说杀就杀。

    ——杀爹,杀兄弟, 杀儿子,全都不手软的皇帝,有几个大臣敢和他对着干?

    朝廷之上,乾纲独断。

    皇帝态度暧昧没有明确旨意的事情,大臣们才有争执的余地,抒发自己的政治理想。一旦皇帝有了明确意图, 满朝上下没有任何人敢轻捋龙须。

    皇帝要给杏城拨银子建玄女庙,明显就是取代被证伪的“安仙姑”“仙姑石”。

    冯淑娘正是安仙姑的虔诚信众, 皇帝在给“安仙姑”撑腰, 哪个大臣还敢斥骂“安仙姑”的信众违犯纲常, 死了也该挖出来戮尸?

    何况, 皇帝的这道旨意下得也很微妙。给杏城拨款建玄女庙的衙门, 是护国法师府。

    护国法师府的前身就是大名鼎鼎的“寺”, 前任和尚深得先帝信重, 当时就是搅弄风云、说一不二的狠角色, 老和尚死后, 现任和尚公开将还未登基的皇帝收归门下,成了天下奇谈的僧殿下。

    和尚有从龙之功,与皇帝更有师徒之分,在周朝可谓地位超然。

    ——皇帝杀人还稍微讲点道理,护国法师就完全不讲道理了。谁敢惹他,他就敢干谁。

    能混到龙城皇帝跟前的全都是人精,哪能看不懂圣意?

    皇帝通过护国法师府拨银子到杏城,态度很明确:谁要敢跟朕对着干,朕就要开门放和尚了。

    和尚整死你是活该,你敢整和尚,马上就死。啥叫护国法师?他是护国的,你敢对他指手画脚,那你就是要害国,害朕!

    谢青鹤也没想到朝廷被伏蔚和束寒云联手整治得这么消停。前头乾元帝和伏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束寒云只怕也温和不到哪里去,强权高压可见一斑。

    总而言之,到了腊月之后,上上下下都消停无比。

    王氏女弑父案很快就审结了。

    王老汉被杀身亡,王慧姬也已经被伏传处死,剩下充当判官的谢青鹤和伏传当然不可能被抓去打板子,刑部加急处理,含糊不清地给了个义士侠行的判词,连怎么处置都没有详说——皇帝不许。

    在皇帝看来,你们这群世俗禄蠹斗胆直呼大师兄尊讳已是不敬,就凭你们也配判决朕之大师兄?

    吵了大半个月的冯淑娘案也办了加急。

    砸死冯淑娘的隔房堂叔、堂兄弟,都判了绞刑。

    最让人惊诧的是,连打死私逃老婆的刁二虎也判了绞刑——通常来说,老婆逃家私奔,丈夫抓住了奸夫□□一并打死都不会判死。桑氏逃家是有另嫁之心,虽没有奸夫勾兑,刁二虎打死她不仅仅是“情有可原”,更有几分“天公地道”,大凡同情刁二虎的判官都会笔下留情,免他一死。

    然而,最初杏城令解递上级衙门的卷宗,就给刁二虎判了绞刑。

    李南风认为这是大师兄的意思,于是,皇帝专门把刑部尚书召进宫中,敲打询问了一句,这案子就没什么可商榷之处了,杏城令怎么判,刑部就怎么办。此上意天心。

    杏城令已经做好了被申饬削职的准备,哪晓得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还没吵到他头上事就结束了。

    恰好伏传给他开的方子吃了快两个月,身上的毛病也有了起色,杏城令每天都莺歌燕舞开心得不行,常常邀请伏传去吃席玩耍——他也想请谢青鹤,只是多半请不来,只有伏传偶尔赏脸赴宴。

    各方面都在打听,谢真人是不是打算在杏城过年?连河西太守都有前来杏城拜望的打算。

    谢青鹤与伏传不及辞行,牵马直接去了武兴。

    郇城、杏城与武兴是个三边不靠的路线,此时天寒地冻,四处飘雪,骑马也不方便。

    大爷和二大爷都是被喂食了奇妙种子的骏马,眠风踏雪如履平地,三小宝则是马市刚淘来的三岁小马,谢青鹤借口心疼马匹,叫云朝在杏城待到雪化之时才出门。

    他则带着伏传,拎着阿寿,一路赏雪赏梅往武兴城走。

    伏传早几个月就有突破的征兆,被旧患所累无法寸进,谢青鹤引劫雷替他收拾好旧患之后,再有这段时间的潜心苦修,已经差不多要破境了。

    闹市中人气繁杂,对破境没什么好处,谢青鹤也想带着小师弟多亲近天地山水。

    他二人走累了就把大爷和二大爷放出来骑行,遇到雨雪天气,还能直接把随身空间里的马车车厢拿出来遮雨栖身,伏传生来顽皮,喜欢幕天席地,二人皆有寒暑不侵之能,有时候还会在雪地里放上矮榻休息,伏传玩着玩着就会钻进雪地里,抱着谢青鹤哈哈大笑。

    临近除夕时,距离武兴城还有一段距离。

    伏传向谢青鹤请示:“大师兄,咱们要赶到城里过年节么?”

    谢青鹤这段时间都在密切关注伏传的修行状态,很明确地知道,小师弟这两天就要突破了。

    “年年都过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突破这事也不要急躁,水到渠成才好。”谢青鹤骑在马上并未拉缰,任凭大爷在雪地中徜徉,“你想去武兴城,咱们就飞鸢过去。不着急的话,山野之间,天覆地载,你就在我身边,哪里不能过节?”

    “我想在山里过年。只怕酒食贫瘠,也没有新衣新鞋,败坏了大师兄新年兴味。”伏传说。

    “那就在山里过。路上挑个合适的地方,山水流离之处,暂住几日。”谢青鹤记得伏传从前筹备过的念想,“早前你就想找个地方隐居修行,难得下山一趟,小住几日也算过过瘾吧。”

    谢青鹤入魔经历太多,各地城池未必全都熟悉,天下山河走势皆了然于胸。

    小师弟想要赖在荒野里不问世事隐居几日,谢青鹤便带着他略微偏了路线,沿着响河古道走了两日,进了莽山余脉。路上遇见一处山景绝美之地,能藏风避戾,近处又有水源,伏传非常喜欢,谢青鹤也觉得不错:“就这里吧。”

    伏传麻利地砍了枯枝杂树,要把土地平整出来,以便放下马车的车厢。

    谢青鹤的想法比他畅快多了:“躺在车厢里总也放不开手脚。不若钉个小房子,平时收在空间里,想歇下来再放出来。”

    想起大师兄疯狂修栈道、修露台、盖小房子的劲头,伏传也不能剥夺大师兄的乐趣。

    “好啊。我给大师兄打下手吧。”伏传想起了幽精大师兄。

    谢青鹤盖屋子的功力也是今非昔比,伏传负责帮他砍树削木头,他就负责哐哐钉墙,两人中午才确定小住几日的地点,傍晚时候,一间带着小露台、大阳台的小木屋就盖好了。

    “味儿太冲。”伏传表示刚伐下来的木料,根本住不进去。

    谢青鹤将手放在湿润的木料上轻轻一抹,生料即成熟料:“我收拾一遍马上就好,你去做饭。”

    伏传对此深为好奇,凑近了看他如何施为。

    谢青鹤手把手教了一遍,伏传学着逼出真元控制在指尖,想要顺着木料处置一遍,吐劲儿时不知深浅,轰隆一声,谢青鹤才钉好的屋子顿时少了一面墙。

    “这个……”伏传讪讪地看着漏风的屋子,“捡回来还能拼上吧……”

    谢青鹤却含笑鼓励他:“前不久学着控水还险些涤空了玄池,今日长进颇多。”控在指尖的真元能把墙面推出去,而不是在触物的瞬间真元扫空,已经是绝大的进步。

    这其中固然有伏传苦修得来的成绩,多半还是来自于入魔修行,以及谢青鹤双修时的哺喂。

    自从上官时宜怒斥谢青鹤“爱之不以道”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在炼化自身真元一点点补给伏传。他补得很有分寸,不会让伏传一蹴而就,然而,被他咀嚼之后彻底精纯的真元给了伏传,完全抵得过伏传数月苦修,日积月累之下,伏传自然进境非凡。

    伏传很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这事是他和谢青鹤之间不能提的禁忌,这时候他也只能仰头装乖。

    被轰出去的那面墙基本上不能用了,好在他二人也不怕冷,四面墙和三面墙都不妨碍。谢青鹤在屋内继续用真元收拾还湿润的木料,伏传则在阳台上准备锅灶晚饭。

    山间度日,不分日月。

    二人弄到半夜才吃了一顿饭,谢青鹤又化开雪水,二人在微弱的星光下泡澡嬉闹。

    雨歇云收之后,伏传坐在谢青鹤的膝上,趴在澡盆边沿,看着树梢上层叠的积雪,说:“大师兄,我们入魔去玩几十年,就躲在山上,每天吃饭睡觉,睡觉吃饭,那也很好啊。”

    谢青鹤已经怀疑叶庆绪祖师引他入魔的真正用意,但,小师弟这么渴念,他也没有一口拒绝:“你即刻就要突破了,破境之后,师哥就带你去。”

    伏传低头抠着澡盆的外沿:“我又不上进了。”

    “这些日子累了。”谢青鹤用毛巾蘸了热水,轻轻擦拭他裸露在寒风的背脊,“寻常外门弟子走阴招魂之后,也要常诵天尊宝诰清心涤念。尘世间诸多悲苦,皆归阴路。你在杏城县衙见的都是横死的冤魂,何况也不能替所有人伸张正义……心力交瘁也是难免。”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累。

    伏传本来心修就不大好,他若能凭着本心行事,召见冤魂所得的怨气还能发泄出去,偏偏他只负责招魂诉苦,杏城令才负责判罚,还得严格遵循律法纲常,判决结果常常不让伏传满意。

    “我渐渐有些明白师父的想法了。”伏传枕在自己胳膊上,“俗世的纲常律法都是他们自己坚信笃行的道理,我与他们想法不一样,那又如何?那是他们的规矩,他们的玩法,我既看不惯,我也管不了,若是强要插手,他们还要恨我如寇仇,倒不如叫他们自己玩去。”

    谢青鹤只管用热毛巾给他擦身,并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道,谢青鹤的道是道,上官时宜的道也是道,并无高低之分。

    反倒是伏传主动把话题绕到了谢青鹤身上,侧过头看他:“大师兄入魔修行无数年,这等恶心事只怕见得太多太多,到如今还能坚持入世修行,对世人长存赈济救扶之心,我实在钦佩。”

    “你也入魔两世。草娘,陈隽,所处之世,风俗较今世更加苛烈残酷,从不见你生出焦虑厌世之心,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了什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被问得一愣。

    “八年之前,你我骡马市初见。你身负污名,被江湖各家议论恶评,被龙鳞卫追杀。我只见你意气冲天,恣行八方,哪怕是龙城天子你也敢以枪相试,那时候的你,何曾管过什么纲常律法?又何曾在乎什么你的规矩,我的规矩?”谢青鹤再问。

    伏传被问得差地呆住了。他这些日子是感觉举步维艰,可总也想不透究竟怎么回事。

    明明二师兄就在龙城做皇帝,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和大师兄的心思在办,有二师兄圣旨镇压,满朝文武没人敢闹事,没人敢质疑,被他俩过问的案子都爽爽快快地审了个清楚。

    可,怎么还是不痛快呢?

    被谢青鹤提醒一句,深想片刻,伏传便醍醐灌顶。

    重点就在“自己人”三个字。

    做伏草娘的时候,他可没把皇帝当自己人,也没有把满朝大臣当自己人,但凡不满就使尽浑身解数去整,整到自己满意为止。做陈隽的时候,他也没把裹挟着开国之功的权臣当自己人,更不会把世家贵族当自己人,谁敢干涉他的治世理念,他就敢让谁光屁股下野,在朝堂再无立锥之地。

    八年之前,他孤身下山,探察刘娘子的死因,寻找自己的身世之秘。

    吞星教污蔑他,龙鳞卫追杀他,龙城之中的皇帝就是幕后黑手,他的怒火就能把皇庭掀翻。

    ——本来就是仇家,哪有什么情面可言?

    就是干。

    如今突然憋屈了,生出了束手束脚的厌烦焦虑之心,就是因为他不敢掀桌子。

    因为,龙城里的皇帝是二师兄,帮着二师兄监察世道的是三师兄。

    那都是伏传心目中的“自己人”。

    对自己人再有多少不满,也只能想办法去影响,去沟通,若是实在说不通,他也不能翻脸无情,更不能掀桌子捣蛋。这是做乖孩子最起码的礼貌。

    谢青鹤用毛巾掬了一捧热水,灌在伏传后颈之下,说:“我给你出个主意。”

    伏传心中已经有了盘算,然而,大师兄要给指点,他也虚心聆教,很狗腿地转身搂住谢青鹤的脖子,乖乖地问道:“什么?”

    “待你突破之后,带着我给你的手令,去京城找到李南风,打他一顿。”谢青鹤说。

    伏传眼睛都瞪圆了。这算什么主意?

    “他若是敬服你掌门弟子的身份,从此以后对你心存敬意,世内世外互相辅助,此后才好做事。他若是被你打了一顿还是不服气,你就将心胸放开,也不必再计较谁是你的自己人,谁又不是你的自己人——看见想救的人,你就去救。遇见看不惯的事,你就去平。”

    谢青鹤低头亲了他一口,捏捏他的脸颊:“朝廷是伏家的朝廷,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与你这师兄那师兄都没什么关系。何况,人家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伏传彻底服气了。

    谢青鹤为什么心思纯粹、没有一丝束缚难挣的感觉?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霸道。作为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任何人想要当谢青鹤的自己人,就得乖乖地听他的话。若不肯听他吩咐,那就是外人。收拾外人的时候,谢青鹤从来没有任何迟疑犹豫。

    所以,哪怕他知道如今的皇帝是束寒云,在郇城时,他还是差一点就去把郇城令宰了。

    ——皇帝又不听他吩咐,他做任何事都不必考虑对皇帝负责。

    “平白无故地,我跑去和三师兄打架,吓着别人。”伏传觉得大师兄这个提议好无赖。

    “你心里有数就好。”谢青鹤也不强求伏传去揍李南风立威,“早几年在剑山亭他就不是你的对手,你这辈子就捏着孝悌二字,一味忍让。比人家小了几岁,晚几年上山,就这么吃亏。”

    伏传心想,时钦还假借我的名义,连着几年写信去骂三师兄呢,也不一定是谁老吃亏。

    “小几岁也有小几岁的好处。”伏传在水下滑到谢青鹤怀里,搂住他嘿嘿,“偶尔顽皮不懂事,大师兄也不好意思教训我,总要周全一二。”

    谢青鹤正要说话,小腿麻酥酥略有些疼,想了想才意识到是伏传故意拿脚趾夹了他的腿肉。

    “你就是这么顽皮?”谢青鹤将他捧在手中,“只有脚趾会夹?”

    “手指也会。”伏传沾水温热湿润的双手捂住谢青鹤的双眼,低头含住他的嘴唇,一个深吻结束,方才偷偷地笑,“上唇下唇也会。”

    “还有呢?”谢青鹤凑近低喘。

    伏传眨眨眼。

    ※

    谢青鹤突破总是受限于被群魔占据的皮囊,伏传则与他相反,完全受制于稀烂的心修。

    夜里二人聊过“自己人”的话题之后,伏传久久不动的心修居然横跨一步,瓶颈即刻松动。

    次日,谢青鹤还在修那扇被伏传轰烂的木墙,在悬崖上练枪演武的伏传筋骨舒展开,正在酣畅淋漓之时,突然福至心灵,霎时间在艳阳白雪中入定,慕鹤枪飞悬在半空中,更是久久不落。

    谢青鹤闻声而至,见伏传面色安祥,四周风气温柔,便抱着阿寿站在一边护法。

    ——之所以抱着阿寿,也是担心这未知的东西又惹出什么事来,坏了小师弟的修行。

    作为道侣,谢青鹤很了解伏传的修行状态。

    这时候伏传入定破境,以谢青鹤的功力,哪怕站在四丈之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伏传的状态,确认伏传到了那个地步。若是伏传在破境中有任何不妥,他也来得及马上施救。

    一切都很顺利。

    谢青鹤全神贯注地盯着伏传,看着伏传一点点将玄池凿实拓宽,一点点重建绰境。

    最后一点真元填补入微,玄池内息如潮水般汹涌澎湃而至,很快就将伏传扩充后的玄池彻底填满,谢青鹤心中大为欣慰。

    成了。

    “尚有一缕先天之炁,可以捶打筋骨,强健体格。你玄池曾经受伤,可从丹田起慢慢捶打,不必着急,师哥在此为你护法,慢慢来,仔细些……”谢青鹤出声指点,说话时声音节奏都与平时不同,乃是故意契合了伏传此时澎湃的内息,与他灵识真元相合,以助他捶打筋骨以一臂之力。

    伏传体内宛然流转的那一缕先天之炁,果然就被控制了起来。

    谢青鹤正要出声指点方位口诀,却发现伏传浑身早已合拢的骨缝次第舒张,先天之炁缓缓散落。

    他并没有捶打筋骨!

    而是——重塑身形。

    这让谢青鹤非常错愕。

    修士每次突破都不啻于脱胎换骨,然而,想要脱胎换骨,就得借用先天之炁捶打筋骨。褪去凡身,淬得仙身。如此九次,方得肉身成圣。

    也有身带残疾或长得不如人意的修士,会放弃捶打筋骨的机会,选择重塑身形。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问题。无非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去修行,多赚一次捶打筋骨的机会罢了。

    谢青鹤错愕的是,伏传身上没有任何残疾,长得也很好看,他为什么要重塑身形?他对如今的身体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这种紧要关头,稍微行差踏错就会坏了修行,谢青鹤再有多少困惑也不能追问原因。

    谢青鹤就这么一头雾水地看着小师弟重塑身形,也没见小师弟多长两个腰子或是两条腿,身形重塑到了最后,谢青鹤才勉强看出来——小师弟长个儿了。

    原本伏传比谢青鹤矮了半个脑袋,现在往上长了两寸余,据谢青鹤目测,应该是差不多高了。

    就为了……长个儿?

    谢青鹤没有觉得小师弟此举可笑,他看着伏传紧闭的双眼,神色渐渐严肃。

    捶打筋骨就不是很轻松惬意的过程,重塑身形就更加难过了。拉开浑身骨缝,用先天之炁强行催生筋骨血肉,隔着四丈之远,谢青鹤也能感觉到伏传此时的痛苦。

    然而,此事尚且没有结束。

    伏传用先天之炁重塑了身形,自然失去了捶打筋骨的机会。

    ——重其形不重其实,这就是寒江剑派最戒忌的虚荣。全程被大师兄盯着不放,伏传敢睁眼么?

    塑形结束之后,伏传长高了二寸,额间却倏地飞出一道剑气,直接刺入咽喉。

    剑气是谢青鹤所有,他知道剑往何方,倒也不曾受惊。只是微微皱眉,看着伏传施为。

    剑气已经顺着伏传咽喉化作一道锋锐的微光,取代了先天之炁,开始戳刺伏传浑身筋骨,强行达到捶打筋骨的效果。璀璨的紫气一寸寸滑行,将伏传体内的浊气一剑剑削出,空中有浊气与戾气交织伸缩,旋即湮灭。

    谢青鹤看了片刻,渐渐地松了口气。暗道小师弟聪明。

    先天之炁捶打筋骨是很痛苦的过程,谢青鹤几次突破也没好过,哪一回都被捶得惨不忍睹。

    但是,伏传狡猾之处在于,他用先天之炁塑形,以至于浑身上下都带了残留的炁行,再用谢青鹤的剑气剔去筋骨中的浊气。先天之炁起了作用,剑气又因谢青鹤之故,对他十分亲热温柔,每一剑刺下都恰到好处,绝不肯伤到他分毫——他用剑气淬骨,反而比先天之炁捶打筋骨舒适百倍。

    还能这么玩。谢青鹤默默给小师弟写了个服字。

    小师弟从来不是不聪明,或是天资不足,他就是年纪小些,缺了些见识。

    入魔世界补齐了两世历练,修行见识都上来了,前途不可限量。

    剑气吞吞吐吐在伏传体内一寸寸戳过去,一直从白天忙活到晚上,谢青鹤一直待在他身边护法,阿寿已经无聊得在谢青鹤的怀里睡了过去。

    天边出现一缕弯月时,伏传脚趾尖的浊气才被彻底斩去,剑气倏地飞出,没入伏传额间。

    伏传缓缓睁开眼,恰好望见谢青鹤所在的方向。

    他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睛,飞身从悬崖上落地,看样子在琢磨是扑上来撒娇还是跪下认错。

    谢青鹤将阿寿放在一边,上前抱了抱他,鼓励道:“我家小树长成大树了。”

    伏传马上开心起来,习惯地伸手,想要搂住他的脖子。然而,他这时候已经长高了两寸,和谢青鹤差不多身高体型,往日伸手就挂住脖子的姿势——现在已经挂不住了,胳膊长了出来。

    这让伏传有些不习惯,更有几分尴尬。就像是偷偷踩了高跷的孩子。

    他只好将搂脖子的手改去搂谢青鹤的肩膀,问道:“大师兄喜欢我长高些么?”

    “身高体貌顺其自然最好,你要喜欢长高些,师哥也很喜欢。”谢青鹤照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修士一般不会改动自己的身高体重,是因为属于自己的身体与天地五行相合,与多年修炼的功法真元相合,天生的就是最合适的。以谢青鹤看来,小师弟的身高体貌就很完美了,完全不必再改。

    ——但,小师弟已经改了,想必有自己的理由,他也支持。

    真正让谢青鹤觉得忧虑的是,小师弟为什么想长高?

    伏传年轻的时候,谢青鹤就很注意不想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只怕影响了伏传自己的“道”。

    然而,前些年还能勉强分得清楚,二人定情之后,两次入魔世界经历,关系实在太过密切。

    伏传毫不怀疑地接受谢青鹤所指点的一切,那些谢青鹤不肯指点影响他的细节处,伏传依然会悄无声息地效仿追随——他喜欢去学谢青鹤的一切。学谢青鹤的字形,学谢青鹤的棋路,学谢青鹤的风姿态度,连谢青鹤的剑气他都要收在紫府之中,时不时放出来玩耍。

    现在连突破之后锤炼筋骨,他也要用谢青鹤的剑气来完成。

    须知剑气如剑心,剑气之中携带的都是谢青鹤的思虑胸襟,却与伏传的筋骨捶合唯一。

    ——从头到尾,伏传都没想过与谢青鹤划清界限。

    他想的是贴近,贴近,贴得再近一些。

    “我原本很担心。担心你离得我太近了,混淆了自身。你修的终究是一心道,不是人间道。”

    谢青鹤看着伏传近在咫尺的双眼,小师弟非要长高两寸,他们相顾而立之时,再不是一个仰望一个俯视,他再也见不到小师弟仰着头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又想起,那日你我在杏城夜归,你吃醉了酒,在小巷里发泄情绪……身如银龙,举手似枪,酒醉之时,你使的是枪法,并不是常常放在手心玩弄的剑气。终究还是守着你自己的道。”

    谢青鹤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想必是我担心太过,看轻了你。”

    伏传的入魔经历长达百年,哪可能还是当初那个依在大师兄膝下哭泣、百事不知的少年?

    甚至于他与谢青鹤定情之前,行事做派也远比此时成熟稳重。

    究其根源,无非是谢青鹤太喜欢居高临下地疼宠他,他又是万分想要讨好谢青鹤的心态,才不自觉地露出幼稚情态,以迎合大师兄的保护欲。就仿佛他若不够柔软乖巧天真,就不配得到大师兄无微不至地关照心爱。

    然而,装出来的情态,终究不能长久。

    就算伏传很想一辈子伏在大师兄膝下作小儿情态,他骨子里压着的本性也不允许。

    ——他为什么想要长高?

    ——哪一棵树不想长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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