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城天劫突至, 寒江剑派必有感应。
谢青鹤只怕惊动了上官时宜会匆匆赶来探察,便打发云朝回山报信。
云朝一副“我早知道”的表情,二话不说, 转身就走。
反正他也不会驾乘飞鸢,带着飞鸢回去的速度还不如两条腿快。至于为什么能驾乘飞鸢的伏传不回去报信——主人受了伤, 非要小主人服侍才能尽快痊愈。白天比太阳亮, 晚上比月亮闪的倒霉剑仆云朝, 就该懂点事主动请命回山。
云朝觉得, 如果不是担心老掌门把阿寿宰了,主人很可能会让他把阿寿也带回观星台。
打发了云朝之后,谢青鹤与伏传便稍作装扮, 重回郇城暂住。
他俩都带着随身空间, 只因带着阿寿不能随意进出, 住客栈倒不如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 搬些空间里的家具摆设自用方便。
——伏传倒也没觉得住店有哪里不方便。
然而, 谢青鹤是个能讲究就不肯凑合的性子, 客栈邸店的被褥他都嫌脏。
俩人合计了一回,反正狐狸已死, 埋着阿寿母亲尸身的小屋子无人居住, 那地方又很偏僻, 没什么邻居往来,干脆就回了那间小屋子栖身暂歇。
伏传先把屋内客厅收拾好,谢青鹤就在榻上调息疗伤。
伏传又麻利地修好了被自己砸开的土墙,填平了院子里的大坑。
自打谢青鹤沉迷在寒山修栈道、盖屋子之后,整个寒江剑派多多少少都学了点土建技能。
伏传又常常拉着云朝一起“有事弟子服其劳”, 抢先把谢青鹤的活儿干得七七八八, 修面墙、填个坑那是小意思, 风风火火就办好了。
谢青鹤似是坐关入定,伏传把卧室收拾出来也不敢打扰,就把卧榻放在了谢青鹤身边。
这时候伏传才注意到奶猫模样的阿寿还在沉沉昏睡。阿寿被带回来之后,就被伏传随手放在柜子上,微弱灯光下,阿寿的呼吸浅得若有若无,伏传便想起了昨夜死在他指尖的小小婴孩,一时心软。
于是,他又起身给阿寿布置了一个温软的小窝,就放在自己身边,方才吹灯和衣睡去。
次日。
伏传独自醒来,谢青鹤一动不动还在打坐,阿寿还在昏睡。
伏传心中很焦急,面上却不能显露,试探着问候了一声,谢青鹤不回答,他也不啰嗦。照着日常生活的时间,该吃饭就做饭,该休息就睡觉,其余时间都守在谢青鹤身边,随时等着吩咐。
如此煎熬两天之后,傍晚时分,谢青鹤才缓缓睁开眼,问道:“有汤面吃吗?”
“有!”伏传起身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谢青鹤,“大师兄,我马上出去买。片刻就得。”
“白水汤面,什么都不必放。”谢青鹤花了近三十个时辰修复震碎的内脏,饿得贴心贴肺,刚刚愈合的鲜嫩脏腑经不起浓油赤酱摧残,只能吃些淡而无味的软食。
“知道。我买些面粉来自己做。”伏传嘴上说马上出去,并没有着急离开。
看着谢青鹤喝了几口水,他把杯子接过放在一边茶几上,细心地询问:“大师兄要出恭么?”
“我自己能动。”谢青鹤不需要伏传榻前服侍,依然被小师弟的细致打动。这也是道侣之间才有的细密体贴,换了云朝也不敢大喇喇地跑来问五谷轮回的问题,“你去吧。”
伏传站起身来,突然弯腰抱了抱他,方才匆匆出门。
谢青鹤直接进了空间。
小胖妞正在轮回树下修行,感觉到谢青鹤进来,即刻屁颠屁颠跑来迎接:“大师兄!”
若谢青鹤不主动与空间联系,身在空间内部的小胖妞完全不知道外边的动静。这些天谢青鹤只管往外边搬东西又收回来,前日还塞了一堆傀儡进来,小胖妞正满肚子困惑。
“怎么又被劈了?”小胖妞满脸错愕、如遭雷击,“这回是谁下来了?!”
谢青鹤摇摇头,步入正堂。
照着祖师爷空间的布局,谢青鹤也在堂中供奉了“天地”,清水鲜花供果,四季不断。
当初他在龙城酒楼被旧怨魔尊困在魇圈之中,无奈之下进了多年不曾造访的祖师爷空间,向长生草求问脱困破魔之法,长生草指点他问先人。于是,谢青鹤在堂前问灵,得神传之法,才开始了一次次入魔修行。
谢青鹤对求神拜佛没太大的兴趣,求问先人之事,他也就是当初在龙城时做过一次。
他邻近神龛之后,和上次一样,垂念拱手。
上回出窍登云、与空中拜谒先人神仙的奇景却未出现,四周安安静静,毫无异状。
谢青鹤想了想,点了三柱清香,插入香炉之中,再次施礼问灵。
……毫无反应。
难道我的随身空间不与先人相通,只有小师弟身上的祖师爷空间才有先人?
两方空间格局相同,气质相类,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认为两个空间是一样的。细想想又有许多蹊跷之处。尤其是小胖妞躲在空间里不肯出去,那是否代表谢青鹤的空间是绝对私密安全的?
谢青鹤本想找“上面”问问劫雷杀妖之事,一无所获地走了出来。
小胖妞不曾进门,就在院子里张望:“大师兄,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问先人没问着。我待会儿去长生草那边看看,你想串串门么?”谢青鹤问。
小胖妞不迭摇头:“不去不去,我就在这儿。”她在谢青鹤身边跟着转了两步,犹犹豫豫地说,“大师兄要问先人,得问轮回树。地方不一样。长生草那边才是问天地。”
谢青鹤没想到小胖妞突然指点,慢慢靠近轮回树,思绪沉了下去。
然而,和前次一样,轮回树毫无回应。
小胖妞看看轮回树,又看看谢青鹤,表情尴尬:“这……”
很显然,轮回树不是没有回应,但它不肯理会谢青鹤,只和小胖妞保持联系。
“没事。”谢青鹤安抚小胖妞一句,“它不肯说,我去长生草那边问灵也是一样。”
“大师兄究竟要问什么呢?”小胖妞问。
谢青鹤在轮回树下的石凳下坐了下来,把昨夜至今的见闻说了一遍,说:“我要问一问先人,究竟想做什么。”
小胖妞叹了口气,胖乎乎的爪子托着腮,一时无语。
谢青鹤这番话都是说给轮回树听的,说完依然不见轮回树回应,他就转身出了空间。
在空间里颇为耽搁了一些时间,伏传已经回来了,揉好了面,煮沸了水,见谢青鹤突然出现,他就把面条放进水中,煮得烂熟之后,盛了一小碗端出来:“大师兄,面得了。”
无油无盐的白水面条,谢青鹤吃得很慢。
伏传在他身边陪着,也不问什么,偶尔递来帕子给谢青鹤擦擦嘴。
谢青鹤总共也没吃上几口,放下筷子之后,伏传就把面碗收了下去,说:“饿了再煮,灶火我都留着。随时都有。”他把碗筷放进厨房也顾不上清洗,先回来陪在谢青鹤身边。
谢青鹤盘膝坐在榻上,伏传怕他劳累,把他常用的软枕拿了出来,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好些了吗?”伏传才问了一句。
“好多了。不必担心。”谢青鹤示意伏传在身边坐下,问道:“你还记得,十多年前,你睡觉的时候,能从祖师爷空间到我这边来?”
伏传点头:“记得。那时候大师兄给了我好多糖吃。”
谢青鹤想起四五岁大的伏传,既觉得彼时可爱,又觉得际遇玄妙。
那个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和小师弟做了道侣。想起那个小屁孩跑他空间里撅着屁股看蚂蚁搬食物,哪有半点与眼前丰姿俊朗小师弟相似的样子?
“后来,你就过不来了。”谢青鹤说。
伏传点点头,说:“现在想一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隔段时间,莫名其妙就去不了了。长生草哥哥说,要么是大师兄不在了,要么是大师兄不再准许我过去。”
说到这里,他捏着谢青鹤的手,肩膀挨了过去:“我也不敢问。”
谢青鹤既然没有死,按照长生草的说法,那就是谢青鹤单方面切断了通路,不许伏传再过去。
二人初次相认的时候,谢青鹤就向伏传解释过,不是他不肯相见,是出了意外。
但是,谢青鹤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谓的“意外”是什么,始终无法解释。
那时候两个空间不能连通已经过去了十年,谢青鹤也不是很在乎空间是否连通的问题。伏传又沉浸在大师兄突然掉马甲的震惊恐慌之中,不住向谢青鹤赔罪道歉,谢青鹤忙着安抚他,这问题两句话就带过去了,二人并未说得很清楚。
现在伏传挨过来撒娇,说“不敢问”,谢青鹤才惊讶地发现,这事原来并没有过去!
这小崽子是真的很能忍!
此时距离二人初遇已经有八年时间,他们定情之后,一起去入魔世界修行,至少也有百年。
这么长的时间相处,二人熟悉到出恭的私事都能随口询问了,伏传分明很在乎这件事,他就能憋着一句不提,一句不问。
——若不是谢青鹤旧事重提,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伏传在默默地记挂着这件事。
“我说过,不是我不许你过来。”谢青鹤说。
伏传乐呵呵地拱手赔罪:“是,大师兄说过。是我小人之心。”他的快乐很直接,熬了这么些年,终于确认当初不是大师兄主动切断空间联系,他藏在心间的旧事解开,顿时眉开眼笑。
谢青鹤的感觉就没那么好了。
小师弟的心思太过深沉,若是大而化之忘记也罢了,他是记在心里,却不肯主动提及。
见谢青鹤眼神复杂,伏传凑近了讨好地捏他手指,解释说:“那时候初相见,大师兄只说不是不见我,我便以为大师兄慈心体贴,不忍落了我的面子,说了一句场面话。”
最关键的是,事后谢青鹤也没有再研究过两个空间连通的问题。
伏传当然误会他早已心里有数。就是大师兄主动切断了空间联系,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当然不需要再研究为什么连不通的问题。
谢青鹤和他谈过好几次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伏传骨子里就是这么敏感小意。
“你可以早些问我。”谢青鹤反握住伏传的手指,“即便是问错了,我也不会怪罪。这么些年了,我始终不能让你宽心么?”
伏传看上去也不大能理解他的想法,想了想,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谢青鹤还没说话,伏传已经抱住了他,做了个仰头期盼的姿势,看上去无比的可怜可爱:“我一直以为,是我太贪玩了,大师兄厌恶我调皮,又下不来面子训斥我,便偷偷封了那道门,不许我再过去。从那以后,我都不敢再偷懒……”
“大师兄,我只怕你觉得我顽皮,不知上进。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问了又有何益?”
他低头在谢青鹤怀里蹭了蹭,仗着师弟的身份肆意乞怜:“我也不能回到三五岁时,把吃糖玩耍看蚂蚁的蠢事都收了不做,天天缠着大师兄求问课业修行,叫大师兄夸我懂事上进。”
谢青鹤被他缠得骨头都要酥了,刚刚重生了脏腑,肾气不固,难得一回心猿意马。
伏传还在他怀里撒娇,乖乖地说:“我记着此事只是告诫自己凡事要再勤恳些。如今知道大师兄不是说场面话哄我,也没有故意封了那道门惩戒我——大师兄,你不觉得我小时候顽皮讨厌,我好高兴。”
谢青鹤已经被他磨得坐不住了,轻叹一声伸手将他顺了个姿势,低头看他。
伏传才意识到他情状不妥,满眼惊讶:现在?
谢青鹤收摄心神的能力堪称变态,除了独自入魔与伏传别离那一世,其余时候从未失控。通常是伏传找他例行规矩,他就像安排吃饭茶歇修行一样,把此事办妥当。
“受了伤,不大忍得住。”谢青鹤也不吝于向伏传示弱,“辛苦小师弟用手可好?”
伏传扶着软枕让谢青鹤躺下,俯身低头。
“不行。”谢青鹤尚有一分理智,“好几日不曾洗浴……”
剩下的话与理智都被伏传吞了个干干净净。
谢青鹤此时脏腑新生,肾气不固,没多久就被伏传折腾干净,歪在榻上歇着不动。伏传还小心翼翼地看他呼吸脉搏,见他只是累了歇着,方才起身去了灶房。
没多久,伏传就端着热水毛巾过来了,柔声问道:“大师兄,我给你擦擦身子?”
此时天已黑透,屋内只剩下一盏孤灯,灯光昏黄柔和。
伏传已经把毛巾搓了出来,见谢青鹤坐着没动,以为他伤中事后疲惫,便将毛巾放回水盆,侧身过来想要服侍谢青鹤解开衣裳。
谢青鹤忍不住抱住他,手指在他脸上抚摸:“今日是我冒犯了。说着话突然这样……辛苦你。”
今日是伏传单方面的哄他,和平常道侣间寻欢作乐、彼此欢喜的方式不同。
伏传满脸含笑也不说话,凑近了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见谢青鹤犹有迟疑之色,他干脆伸手搂住谢青鹤的脖子,怼着谢青鹤的嘴不迭地亲,亲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谢青鹤如今显然是不能操劳的,伏传逗了一阵赶紧打住,伸手解开谢青鹤的衣襟:“大师兄,先擦洗吧。再养两日洗浴不迟。若是觉得哪里脏了痒了,我拿毛巾替你搓一搓。”
那样的事都让小师弟委屈着做了,擦身就更不算什么了。
谢青鹤配合着解了衣衫,伏传将水盆端到身边,认认真真地替他擦洗身体。
尽管不如洗浴彻底,用温水将身上都擦了一遍,素□□洁的谢青鹤还是觉得浑身都松快了许多。眼见伏传来来回回地换水、搓毛巾,谢青鹤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忍不住又拉住伏传:“小师弟。”
伏传连忙回头:“怎么啦?大师兄还要什么?是不是要喝水?”
“我今日是不是太欺负你了。”谢青鹤很小心地观察着伏传的表情。小师弟心思深沉,再有多少不满也不会显出来,谢青鹤不得不处处小心,时时反省,“为何不肯看我?”
伏传被问得脸有些红,还得老实解释:“不是……大师兄,你现在……不能劳累。”
他确实借口擦洗、收拾灶屋,不怎么往谢青鹤身边挨,却不是谢青鹤想象中受了委屈不高兴。
自打从观星台下来之后,先是阿寿,再是狐狸,又来劫雷,谢青鹤坐关就是整整两天,他和谢青鹤好几天没行规矩,又被谢青鹤捉去亲密接触了一次,干打雷不下雨,岂独谢青鹤一人心猿意马?
平时伏传就直接求欢了,这会儿谢青鹤正在养伤,伏传只好避着些,免得彼此尴尬。
谢青鹤一愣。
“我没事。”伏传反而要问谢青鹤,“大师兄,你为何对我这么客气?”
谢青鹤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伏传有些意外,还是蹬去鞋子爬上卧榻,枕着谢青鹤的腿躺了下来。
这个姿势让他俩都很轻易地进入了完全放松的状态,伏传甚至很惬意地侧过身,将一只手放在了谢青鹤的腿上,摸着他肌肉紧实修长笔挺的大腿。
“是不是只要能和师哥在一起,其他事情都可以放一放?”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也不是的。宗门传承,大师兄身体康健,都要放在之前。”
谢青鹤被他说得不禁失笑,捧着他的脸,低头亲了一下,说:“我是想说,是不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你自己受些委屈,吃些亏,都是可以忍耐的。”
“大师兄为何总是为了刚才的事耿耿于怀?那也不算什么,我很乐意。”伏传说。
“以后都这样呢?”
“大师兄很喜欢吗?”伏传似乎还回味了一下,笑道,“可以啊。大师兄喜欢,日日都好。”
“每日的规矩都改成这样,也可以吗?”谢青鹤又问。
这问题就不大寻常了。伏传从未腻味与谢青鹤共赴巫山之事,这也是他懂事之后难得狂热执着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平生最爱。谢青鹤突然要改规矩,伏传难免心疼难舍。
“大师兄究竟想问什么?”伏传皱眉想了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也可以。”
谢青鹤不意外会听到这个答案。
他与伏传结侣之初,尚未对伏传动情,就对伏传定了两条规矩。一是不许对外透露结侣的消息,二是不做亲密接触。伏传没有任何怨言,对此遵行不悖。
想起往事,尤其是小师弟那时候的温顺隐忍,谢青鹤一时沉默。
伏传躺得不怎么安稳了,侧过身来看他的双眼:“大师兄,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不是。”谢青鹤安抚地摩挲着他的长发,将他的簪子拆了下来,“小师弟,你与我在一起太容易委曲求全。好的你说好,不好的你也说好。我分不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真的讨厌。”
“玉露茶的事,我使你受了委屈。那封诫信的事,你也受了委屈。你五岁时,你我的空间连不通了,我没能给你解释明白,你也在默默地受委屈。小师弟,我如今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叫你受了委屈、心内耿耿于怀,又绝不肯对我提及的事情。”
谢青鹤话音刚落,伏传就霍地坐了起来。
他背对谢青鹤僵持片刻,不等谢青鹤安抚,直接赤脚下地。
四目相触,伏传见谢青鹤伤后不如从前那般神采奕奕,也不忍太过冲撞,便屈膝跪下,说:“原是弟子气量狭小,各处‘耿耿于怀’,才给大师兄惹出这么多麻烦事来。今日上禀掌门真人,弟子说喜欢,就是喜欢。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有‘不喜欢’伪作‘喜欢’之事,掌门真人也不必在意,弟子必会装上一生一世,绝不会给掌门真人看出来。”
伏传历来温柔乖顺,很少错了话。我不该说你‘耿耿于怀’,小师弟,你知道我不是挑剔你的性情,我只是舍不得你。”
谢青鹤也绝少这么低声下气,伏传见他一味温软地对自己说好话,有多少脾气也使不出来。
“你先起来说话,好不好?”谢青鹤请求道。
伏传垂首不肯起身,半晌才说道:“玉露茶的事,本就是弟子不对。大师兄也不曾怪罪我,是我自己心窄量小,记在心中不能忘怀。千不该万不该,仗着大师兄施舍几分宠爱,便恬不知耻求大师兄……与我在露台上行龌龊之事,更不该在大师兄跟前哭泣。弟子知错。”
谢青鹤心中剧痛,缓缓闭上眼。
他说错了话,伤害了伏传,伏传忍不住要反击,他只能听着。
“大师兄说诫信之事,弟子更是惭愧无地。大师兄尽心尽力指点弟子,在弟子行差踏错时提点省诫,弟子非但错会了大师兄的用心,误解了大师兄的善意,与大师兄行周公之礼时,竟然没事先把多年前受诫的伤疤去除,让大师兄摸着了痕迹,叫大师兄伤心。大师兄,这也是弟子的罪过。”
“今日之事尤其显得弟子心浮气窄、不与人善。十七八年前一段旧事,大师兄只怕都不记得了,弟子却不依不饶非要问个究竟。细想想,那空间是不是大师兄封的有什么妨碍?弟子幼时勤恳上进,大师兄是这样待我。弟子幼时惫懒贪耍,大师兄也是这样待我。何必非要憋着心中那口气,非要凑上前去问,大师兄,你从前是不是讨厌我?——若非恃宠生娇,哪里敢这么放肆。”
伏传始终不肯抬头看谢青鹤,齿间咬着一口气:“求大师兄开恩宽恕。弟子以后都不敢了!”
谢青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他实在无法理解,小师弟为什么会如此怒不可遏。
这番话说得谢青鹤心痛如绞,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我结侣多年,我如何想你,你不知道么?我说错了一句话,不该说你‘耿耿于怀’,你生气了,不高兴了,提醒我一句,我自然会向你赔罪。为什么非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呢?”谢青鹤只觉得新生稚嫩的心脉隐隐作痛,连带着整个左肩都似要撕开了。
伏传也觉得自己很分裂。
他看见谢青鹤憔悴难过,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去顶撞谢青鹤的念头。
然而,哪怕他下定决心要忍着,绝对不要放肆,绝对不要顶嘴,心头的委屈与愤怒却根本控制不住,那些刻薄伤人、故意曲解讽刺的话,字字清晰地从他口中喷出。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的“委屈”。
……不就是被大师兄问了一句耿耿于怀么?大师兄分明就是爱护我,我为什么这么生气?
想到这里,伏传突然在身上摸了一遍,没摸到谢青鹤给他的玉符。他才想起玉符被他扔进随身空间了。连忙把玉符从空间里取出,入手的一瞬间,玉符竟然化作一道赤焰!
伏传死死地将那团赤焰握住,手中传来剧痛,被赤焰灼烧的右手却丝毫没有损伤。
谢青鹤也吃了一惊,屋内东西南北天地六方都被谢青鹤指尖飞出的符文封住,伏传手中的赤焰已经渐渐烧灭,在伏传手心留下一道苍白的玉烬。
“大师兄。”伏传慌忙上前,扑在谢青鹤膝下,唇色尽失,“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
刚才伏传喷出的那番话对谢青鹤杀伤力有多大,他俩都心知肚明。伏传后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掌心玉符烧尽的灰落了满床,他埋头抱住谢青鹤,哭道:“对不起,大师兄。”
“我以为你随身带着玉符。”谢青鹤深深歇了口气,“还好,还好。”
还好是鬼道魔类搅扰了小师弟的心神,还好刚才吵那一架都不是小师弟的本意。
想到这里,谢青鹤把存着的一枚玉符塞进伏传怀里,兀自不放心,又取了一条金链将玉符串上,直接挂在伏传的脖子上,叮嘱道:“千万带好。”
“换洗时把玉符塞进空间了。”伏传有些后怕地解释了一句。
“我看看。”谢青鹤将他被赤焰烧过的右手摊开,白生生的皮肉毫发无损,那一团魂魄却烧得萎缩一处。寻常人只怕早就疼得甩开玉符了,伏传却死死握着,也不喊疼。
谢青鹤将手心与他贴着缓缓抹过,说:“如今无力为你疗伤,只能镇住疼痛。”
伏传抵住了他的手。
“小师弟?”谢青鹤不解。
伏传将仍旧剧痛的手抽了回来,声音沉闷:“大师兄累了吧?稍歇片刻,养足精神,再做处置不迟。”他起身扶住谢青鹤,本想扶谢青鹤躺下,见卧榻上乱糟糟的,被褥几天没收拾,又问,“大师兄,里边寝室收拾好了,要么进去休息?”
“替你镇痛也不花费多少精力。”谢青鹤拉住他的手,“你的手伤成这样,我如何休息?”
伏传低头想了想,把手递给他。
与谢青鹤嘴硬的说法不同,为了替伏传萎缩成一团的右拳魂魄镇痛,谢青鹤花费的精力不少。
他原本就是才坐关醒来,心猿意马走了肾气,又被突然翻脸和他干架的伏传吓了一跳,这会儿花了不少力气替伏传镇痛,难免精力不济。何况,生生坐关两日,身上筋骨也未舒展,撑不住了。
“不挪了,就在这里小睡片刻。我原本是要和你说两个空间的事。醒来再说吧。”
伏传扶着谢青鹤躺下,替他掖好被子,点点头:“是。大师兄晚安。”
谢青鹤很快沉沉睡去。
伏传将屋内唯一的一盏灯挪到茶几上,从空间里掏出笔墨纸砚,铺纸研墨,悬腕下笔。
次日。
日上三竿时,“小睡片刻”的谢青鹤才从酣梦中醒来。
他很多年不做梦了,这一夜身沉体乏,群魔趁势造反,试图攻伐他的灵台,他在梦中不知经历了多少魔类的生平幻境,睡得并不安稳。所幸一觉醒来,群魔造反未成,身体倒恢复了不少。
谢青鹤坐起身来,调息片刻,深深吐出一口气:“睡觉养人。”
伏传从外边走进来,问道:“大师兄早安。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随意些吃点吧。少油少盐。”谢青鹤说。
他的身体比昨晚有了进步,昨天只能吃白水煮面条,今天就可以随便进食荤素不忌。正说着话,谢青鹤冷不丁发现伏传换了一身素衣,虽说小师弟穿白衫好看,但是,今日素得不大寻常。
“昨夜把你簪子拆了。”谢青鹤在榻上摸了一会儿,找到伏传的玉簪,“来。师哥给你梳头。”
伏传接过那根簪子,随意插在头上,说:“大师兄就好好养伤,少操些心吧。”
“伏传。”谢青鹤不那么好糊弄。
“我先服侍大师兄洗漱吃饭,这事不着急的。”伏传弯腰哄道,隐带一丝哀求。
谢青鹤确实肚子很饿。而且,刚睡醒没有漱口,他也不怎么想说话。
伏传去灶房蒸上菜,兑好热水出来服侍谢青鹤洗漱,收拾完毕饭菜也差不多好了,稀饭蛋羹搭着蒸饼,都是少油少盐好克化的吃食。谢青鹤一连吃了两碗稀饭,觉得昨日新生的脏腑渐渐活了过来。
饭毕不久,谢青鹤终于上了趟厕所,伏传全程跟着照顾。
“大师兄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先把请辞掌门弟子的罪己书给大师兄过目。”伏传扶着谢青鹤坐下之后,摘下了头上的玉簪,屈膝跪下,将昨夜写好的文书交给谢青鹤。
谢青鹤见他穿着素衣、不戴冠簪,就知道他要请罪,只是没想到他会请辞掌门弟子之位。
“不至于此。”谢青鹤不肯接,“我不准。”
伏传低头道:“大师兄,我知道堕魔的道理。若非心中有隙,岂会为魔所惑?寒江剑派不能有一位险些堕魔的掌门弟子。想必师父也会认同我的处置。”
“你不必拿师父来压我。如今寒江剑派的掌门是我,你是否去位,我说了算。”谢青鹤一把抓过他双手呈上的罪己书,啪地一掌拍了个稀碎,“昨夜疯得不够,今天还要与我吵么?!”
伏传被这句话训得哽咽:“弟子不敢。”
谢青鹤便知道话说得重了,昨夜的事,小师弟也很伤心,实在不该借此训他。只是请辞掌门弟子之位,这事实在太过荒唐。谢青鹤也是真的生气了。
不等谢青鹤缓下容色哄伏传几句,伏传已经继续说道:“昨夜冲撞大师兄,弟子虽受邪祟所惑,其实心里一直很明白。可见弟子并非被魔类夺去了心志。”
说到这里,伏传顿了顿,根本不敢抬头看谢青鹤的眼睛:“大师兄,我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是因为我心中本就有那样的想法。那念头就是我自己的。只是寻常被敬服、仰慕镇压着,不敢也不舍得说出来。我……实在很羞愧。”
“大师兄一直以赤诚待我,我却因一句话说得不合心意,便对大师兄心生怨望,肆意顶撞。”
“堕魔之事,大师兄比我知晓更多。明知道昨夜我说的都是心中见不得光的刻毒戾恨,却大度宽仁不提一个字。我谢大师兄宽宥忍让,却不敢真的装作一无所知。”
“我这样小气刻毒,是不足以匹配大师兄。”
以伏传的修为,短短几句话竟然说得自己气息散乱,不得不噤声调息,才能继续说下去。
“可我实在、实在舍不得大师兄。觍颜求大师兄宽恕一回,以后必定心口合一,绝不敢在心中悖逆。”他说着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谢青鹤,哀求道,“大师兄,你千万不要为了我昨天说的话伤心。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我也绝不会误解你对我的好,是我不好,我不够好,我配不起你。”
谢青鹤被他眼巴巴地望着,心头隐有热潮涌动。
他俩对入魔之事都很了解。所谓堕魔,就是将心中执念无限放大,偏执到不问理智是非,只专注在心中所执的念头上。这种执念不是凭空所生,是人心目中本就存在的念望。
如果伏传是被“魔尊”强行夺去了皮囊,那他就会彻底失去意识。
但,伏传记得很清楚,他在和谢青鹤吵架的时候,那焦恼无法控制的分裂感。一边是感情和理智要求他不要和谢青鹤吵架,一边是愤怒和委屈促使他每一句话都狠狠踩在谢青鹤的痛处。
那代表着,他当时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的。
负面的情感可能很微小,因魔惑才变得无穷大。但是,再微小的负面情绪,它也是真实的。
伏传正是害怕这点“真实”伤害到谢青鹤,才会竭尽全力解释并请求宽恕。谢青鹤原本也没有怪罪他,连提都不曾提过这件事,所以,伏传请求的宽恕并非不受责罚,而是求大师兄别伤心。
“你或许是有一些误解。”谢青鹤擦去伏传眼角的泪水,“人心皆有隙,谁也不能幸免。”
“除了尚不知事的条条赤子,人有喜怒哀乐,得失在意,心中就必定会有罅隙。师哥从前送你一枚阴阳鱼,还挂在枪上么?”谢青鹤问。
伏传乖乖地把慕鹤枪取了出来,那枚谢青鹤所赠的阴阳鱼果然就挂在枪头。
“老阴有少阳,老阳有少阴。世间事,皆不得免。”
“昨夜师哥说话不曾细细斟酌,仓促说错了一句,是不该说你‘耿耿于怀’。你知道师哥是好意,师哥也确实没有恶意,但,是师哥说错了,倒像是怪罪你心思小意、无事生非。”
“你听了心中生气,不是你的错,这是人之常情。”
“若没有魔念作祟,这么一点点的生气,会让你与我吵嘴么?”谢青鹤问。
伏传不住摇头:“大师兄,我不敢。莫说大师兄正在养伤,平时我也不敢惹大师兄生气。”他紧紧地抱住谢青鹤,似乎这样才能证明他的心爱,“大师兄,我只怕你伤心了。”
“你是在想,群魔都在我体内压着,没有魔尊勾搭蛊惑你,你怎么会堕魔?是不是和时钦一样,心中执念太深,方才堕入鬼道?”谢青鹤问。
这正是伏传梗在心中却根本不敢提及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混账,对大师兄也根本没有那么多不满。不,他分明就很仰慕大师兄,心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就到了心心念念、不忿委屈得要堕魔的地步?
谢青鹤怜惜地摸了摸伏传苍白的小脸,说:“傻孩子,我前两日才说要替阿寿做主,你好端端地就堕了魔。你以为这是巧合?”
伏传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指了指天,不可思议地说:“大师兄的意思是,这是‘他们’干的?”
“时钦自诩未亡人,执念又是燕师叔的尸身骨灰,方才堕入鬼道。世间事皆讲究同气相求,你我一句话说得不对,撑死了也就拌句嘴——你想想你那怂样儿,,差点自己先哭出来。你倒是告诉我,你我道侣之间吵架,哪一个字和鬼道扯得上关系?”谢青鹤反问。
伏传张了张嘴,莫名其妙又有点委屈。好端端地,怎么还讽刺上我来了?
他抱住谢青鹤的胳膊,小声嘀咕:“我若是站着跟大师兄顶嘴,大约就和鬼道扯得上关系了。”
百种死法,任凭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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