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 一种大略只在上古典籍中存在的非人异类。
相传在远古时候,人妖并存。
妖与人一样,乃血肉所化, 受天地供养而生。人有魂魄精灵,妖也有魂魄精灵。
唯一不同的是,妖比人略低一级。妖须化作人形、开启人智, 披上了人皮之后,才有资格与人一样修仙悟道、飞升登真。
在寒江剑派知宝洞的史籍之中, 记载了不少上古妖门大派的大能事迹, 也曾横行一时。不过,妖和天地间各种瑞兽凶兽一样,在某个时期大批陨落、消失, 传说中的龙与凤凰从人间绝迹, 依附着驯养神仙瑞兽的修门纷纷沦亡败落, 妖修也静悄悄地消失了。
“不少先人推断,这部分记载或许是在秋祖时期意外丢失。我倒以为不然。”
上官时宜说话时习惯性地想捻自己的胡须。他重回青春也是非常地爱俏,早在修面时就将与嫩面不合的胡须修了个规规整整, 伸手便捏了个空。
恰好谢青鹤懂事地递来茶杯,上官时宜面不改色地接在手里,继续说:“人间才是六道本源。仙乃人之瑞,鬼是人之灭, 诸天六道皆人之所化。说到底,神仙鬼怪皆来自于人。”
“唯独妖族不同。”
“妖乃牲畜之精华, 禽兽之异端。凭借天地造化之力, 勉强化作人形。学人之语, 肖人之形, 再以虚伪人身争夺天地气运, 竟与人平齐。”
上官时宜拿着茶盏摇摇头:“想吾等先人补天治水平天魔大患,万年以降,何曾吃过什么亏?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以我所见,上古时必有一场大战,才使妖族败亡,传承断绝,此后再无妖修。否则,知宝洞丢了三万七千册典籍,哪里那么刚好就把妖类相关的记录全丢干净了?”
谢青鹤点点头,说:“弟子曾往七千年前知宝洞旧藏探望,碍于身份见识不多,倒也没怎么见过妖修相关的故事。知宝洞被焚是在二千九百年前,想必与此干系不大。”
上官时宜才突然想起,大徒弟是常常入魔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万年来的世界穿了个筛子。
“这么说来,你也不曾见过妖修相关的记载?”上官时宜问。
“只知道上古横行一时,又遽然消失,不知去处。”谢青鹤摇头。他若是知道妖修的来龙去脉,直接就来向上官时宜汇报情况了,哪里还需要师徒两个坐着唠闲嗑。
也就是说,当初先人们把妖修彻底杀灭,笃定死得透透的了,绝不会死灰复燃,所以,压根儿没留下任何对付妖修的记载——已经消亡不存在的威胁,就该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值一提。
上官时宜沉吟片刻,说:“所谓妖患,尚未显出痕迹。当务之急,先把鬼患清除。”
“已使小师弟清查外门往来文书,若各地有异,必会上报宗门求援。弟子这两日把寻气魔花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看看能不能简成小术符纸随身所携,再传信各地同道前来寒山研习自保之法。”谢青鹤答道。
上官时宜也没什么可指点补充的地方,说:“去忙吧。”
他昨日才怒冲冲地要谢青鹤处死时钦,脾气发完也就过去了,并没有逼着谢青鹤行事。
谢青鹤在飞仙草庐没得到更多的指点,心事重重地回到观星台之后,小师弟还忙着没有回来。云朝做了饭他随便吃了两口,开始研究小胖妞种出来的鬼道魔花。
当年封魔之时,谢青鹤还是个寻常修士,上官时宜告诉他时颜魔花能找到魔窟的方向,他就一路抱着魔花去了龙城。二十二年过去了,谢青鹤的修行见识早已远超当年,对魂魄魔念的了解更是堪称天下第一人。
他不甘愿将探测鬼道魔念的希望放在一盆花上,鬼气魔念皆有迹可循,为何不能以术法追踪?
本质上,小胖妞栽培的这盆魔花就是一件“器”。
谢青鹤精擅制器之道,岂肯让人。
他亲眼目睹了小胖妞栽培鬼道魔花的过程,真露魂力都是手边常用的东西。唯独让谢青鹤不大清楚来历属性的,是小胖妞从轮回树下铲下来的那一片青苔。
谢青鹤重新去了空间一趟,在轮回树下略站了片刻,试图与轮回树感知意识。
和从前一样,轮回树沉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小胖妞可以与轮回树联系,轮回树却不能与谢青鹤联系,想必不是无识不能,而是不愿。
小胖妞小心翼翼地站在不远处张望,谢青鹤便不再磨蹭,弯腰从轮回树上撕了一片青苔,转身离开空间。
他将鬼道魔花放在桌上,真露、青苔都放在一旁,指尖蕴力控着花茎上的一点鬼气魔念,全神贯注地品咂回味分析。就在此时,被他悬在观星台半空的寒江印时而颤动,时而吞吐伸缩,非常敏感地窥探着逸散的鬼气。
云朝就坐在露台边上,怀抱长剑,看着远处苍茫的寒江素景。
太阳落山了。
云朝把剑鞘戳出来的土坑用脚抹去,起身进厨房做晚饭。
中午的饭菜几乎没有动,云朝把肉菜蒸热,米饭蒸香,新切了一些泡菜。端到屋内,谢青鹤还在盯着那盆魔花。他把饭菜用托盘放在茶桌上,把屋子里的灯都点了起来。
“主人,饭得了。”云朝提醒。
谢青鹤嗯了一声,看样子也顾不上吃饭。
云朝去厨房吃了饭,进门发现谢青鹤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研究那盆花,饭菜还在托盘上放着,一动没动。他又提醒了一遍:“主人,饭要凉了,仆给您重新蒸上?”
谢青鹤敷衍道:“不必。我待会儿就吃了。”
云朝知道劝不动他,出门重新在露台上坐下,目光落在观星台进门的小坡上。
……小主人什么时候回来?还有没有人管管主人吃饭了?
可惜,左等右等,伏传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回来。
云朝抱着剑在露台上坐了半天,坐累了就躺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看腻了就看谢青鹤悬挂在天上的寒江印,直到月上中天,他又爬起来去厨房打开灶台风门,把剩下的饭菜蒸了一回,热气腾腾地送到屋内,换走了已经凉透的晚饭。
“主人,子时将末。您纵然今夜不休息了,好歹吃口饭垫一垫。”见谢青鹤充耳不闻,云朝想了想,说,“若是小主人知道您少吃了一顿饭,以后只怕也不能安心在外处事,到点儿就想着回来服侍餐食了。”
谢青鹤万万没想到还有被云朝拿小师弟挟持的一天,抬头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暂时松手。
云朝马上去端来水盆,服侍他洗手。
谢青鹤起身换了位置,端起饭碗吃了两口,正想速战速决,云朝又给他盛了汤来。他便喝了两口汤。云朝又弯腰布菜。谢青鹤明知道他是好心,便安心坐下来缓缓吃了一顿饭。
饭毕,云朝先服侍谢青鹤漱口,送来茶水,方才把饭菜盘盏收回厨房清洗。
谢青鹤果然要熬夜研究那盆魔花,吩咐云朝自去休息,云朝答应了一声,仍是在门外露台抱剑而坐。他指尖还残留着被天雷化水灼烧的痕迹,就像是受伤的禽兽舔舐伤口,他也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唇齿间轻轻舔舐,心中残存着几丝茫然与无措。
谢青鹤在复盘吞魔前后的异常现象,似他这样莫名其妙地逆天改命,重生于现世,真的正常吗?云朝不知道。谢青鹤对他一如既往,没有半分猜忌怀疑,可是,云朝很担心自己的来历。
——主人多次入魔,凭什么就是我如此幸运?凭什么就刚好改了我的命?
——我来此世,真的是个巧合吗?
※
谢青鹤与伏传是山上山下两头忙碌,次日,谢青鹤的研究先有了结果。
云朝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饭,突然听见三处异动:主人屋内罡气纵横,天外悬挂的寒江印疯狂吞吐剑气,隔壁本该昏睡的时钦直接摔地上了!
云朝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大勺,翻窗去了隔壁。
时钦连人带被子滚在地上,正俯身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黑红腥臭的秽物。
云朝见他吐得干净,也没有急着扶他起来,一只手架住他,一只手给他拍背,帮着他吐秽。
时钦边吐边咳,憋得脸都红了,云朝适时一拍,他难以吐出的秽物就喷了出来,省了好大力气。
这边正在吐着。
门外悬挂的寒江印已经从疯狂到平静,风止浪息。
谢青鹤也已经收拾好逸散的魔花鬼气,桌上左边放着三枚玉符,右手四枚黄纸朱砂符。
“好了?”云朝打量时钦脸色,把他扶回床上坐下,“你坐会儿,我给你弄点水漱口。”
这边屋内只有昨日剩下的冷茶,云朝胡乱给他倒了一杯漱口,时钦也不讲究。嘴里的臭东西吐干净之后,时钦手里拿着茶杯,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久久不语。
云朝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嘴,说:“你再躺一会儿。早饭就得了,豆渣肉饼吃的吧?”
这是观星台很惯常的早餐。磨好豆浆之后,剩下的豆渣与肉糜面粉搅拌在一起,用熟油在铁板上细致地煎出焦香,佐以豆粥、素汤,或是咸甜豆浆。谢青鹤和伏传都挺喜欢吃,观星台常常会做。
时钦在观星台住的日子不长,蹭饭的日子却不短。
一句豆渣肉饼,使时钦回忆起在观星台的种种往事,一时间,酸甜苦辣,纷至沓来。
“吃。”时钦定了定神,撑着重伤初愈的身体站起,“我要吃。”
莫名其妙地,萦绕在心尖的死念,突然就消失了。
※
谢青鹤已经把屋内台面收拾好,正在抄录整理识别鬼气魔念的符法。
常人修习符法不过是照本宣科、得自先人,谢青鹤对修行的理解已经到了知其所以然的地步,在他看来,任何玄而又玄的法术都能解构其根源内在,能够寻找鬼气的魔花也是一个道理。
这会儿鬼道魔花已经被他拆解成能够施用的符法道术,只待传授门下,遍传天下。
云朝端了早饭进来,问道:“主人,里边吃么?”
谢青鹤写好最后一个字,洗手出门,难得抻了抻筋骨,说:“时钦醒了?”
云朝示意门外:“吐了好些脏东西出来,吃了茶,吃了饼,还喝了两碗粥。只等主人有空再进来拜见。”
“进来吧。”谢青鹤吩咐。
两道门都敞着,谢青鹤说话也没刻意低声,时钦在门外听见吩咐,很快就走了进来。
不等时钦屈膝拜见,谢青鹤示意面前的位置:“没吃饱再吃点,吃饱了喝杯茶。我有话问你。”
时钦熟知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从命在餐桌一边坐下,云朝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欠身致谢,心思也不在这一杯茶上,见谢青鹤夹开一枚水煮蛋,便把跟前的酱油碟子递了过去。
——相处得实在太熟悉了。谢青鹤吃饭的习惯,时钦都一清二楚。
“不想死了?”谢青鹤问。
时钦惭愧地低下头:“若蒙掌门真人宽赦,恕罪徒不死,愿以余生报效宗门,清偿前罪。”
“你这些年在外门是什么位置,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一手提拔你,小师弟信重任用你,你在这时候出了岔子,是我识人不明还是小师弟御下无能?于情于理我都要保你。”谢青鹤说。
这所谓的“情”,自然还是念在燕不切的情分上。
时钦低声道:“弟子惭愧。”
“你能活下来,不曾心伤求死,这就很好了。”谢青鹤说。
这让时钦越发觉得惭愧,起身弯腰施礼:“大师兄宽仁慈悲,罪徒惭愧。”
“想来你也知道如今情势不妙,宗门正在用人之际,恐防多生事端——你的事情,只有观星台与飞仙草庐知情,你自己也要守口如瓶。再者……你也不必自责太深。魔者,惑也。既然受了魔惑,岂能不堕?入魔就似受创,养好了伤处,仍是自己人。”谢青鹤说。
时钦本以为自己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受到宗门严惩,至不济也要被谢青鹤轻蔑嫌弃。
哪晓得谢青鹤已经得到了他的供词,依然对他温柔和煦,没有半分苛责。这让时钦心情很复杂,垂首躬身道:“嗯,是。弟子遵命。”
“屋内有我写好的符。你拿一枚玉符佩在身上,能驱除邪祟,抵御魔惑。”谢青鹤说。
时钦知晓这是明晃晃的测试,要检查他身上魔念是否清除。他答应一声,进门找到谢青鹤写字用的书桌,看见玉符也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捏在了手心,佩在腰间。
出门之后,他将玉符亮给谢青鹤查看:“大师兄。”
谢青鹤点点头:“还望你不要觉得我太过冒犯。”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剑气飞入玉符之中。
这道剑气追随玉符旦夕不离,一旦时钦将玉符摘下,谢青鹤马上就能知晓。
时钦诚恳地说道:“弟子岂敢不知好歹。大师兄以玉符保全弟子,弟子感念于心,永不敢忘。”
他是被离苦所攫获堕入过鬼道的倒霉蛋,连他都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入了魔、何时何地入了魔。
谢青鹤先赐玉符再赐剑气,堪称用心良苦,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他又怎么可能怨恨谢青鹤对他不信任——他都不信任自己,正需要有人扶持一把。
“看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连日不去外门也惹人猜疑,早些下去上差吧。”谢青鹤吩咐。
时钦应诺一声,略迟疑了片刻,问道:“我独自去么?”
“我再派个人押着你?”谢青鹤反问。
时钦是真的有些震惊于谢青鹤的宽和大度。
他惹出这么大的事,堕入鬼道之后,对宗门有种种怨恨不甘,甚至想过杀李南风灭口。
谢青鹤却依然不计前嫌,叫他和往常一样去外门视事。这两年来,他在外门权力极大,大师兄就真的这么不管不顾、不加提防吗?
“去吧。”谢青鹤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盯着你呢,不必畏首畏尾。”
谢青鹤不是狂妄自信,也不是多么信任时钦的意志力。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入魔出魔,与魔共舞共情,接触了太多魔类,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何谓堕魔。
若非心中有罅隙,魔念哪有那么容易趁虚而入?
时钦当初伤心过度,又流落江湖失去信念,方才被离苦所累,无意中堕入鬼道。
现在他体内的魔念已被谢青鹤彻底清除,身体也在天雷化水的滋润下恢复了正常,再有这些年在寒山的正常生活,有修业,有前程,有师友同门扶助,内心正气充盈,魔念就很难骚扰。
——纵然魔念试图骚扰,也不可能迅速侵蚀他的意志,让他瞬间堕魔。魔窟都不在了,大魔尊小魔尊全都被谢青鹤一口吃了,这世上哪还有可以强行夺人皮囊逼其入魔的强悍魔类?
当然,真有这么不怕死的“魔尊”,敢逮着寒江剑派的弟子拼命薅……
谢青鹤也不介意在下山打猎之前,先吃个送上门的外卖。
就在时钦再三拜谢之后,准备出门时,谢青鹤突然说:“让小师弟回来一趟,我有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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