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钦被他问得默默, 片刻之后,才低头说道:“小师兄,我不是好人。”
伏传的问话他没法理直气壮的作答, 他说自己不是好人这几个字, 也让伏传心中隐隐苦涩,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自时钦回寒山以来,一直都在伏传身边执役做事,伏传百事不懂的时候,都是他从旁不动声色地指点、建议, 伏传渐渐摸着门道了,也是时钦代劳了大部分庶务, 让伏传高枕无忧。
不管时钦在外门经营是出于何种考虑有多少私心, 他和伏传相处的日子里,伏传从中得益不少, 二人也养出了不浅的交情。要说那些欢声笑语的过往都是处心积虑的欺骗和设计,伏传不相信。
“你若有什么苦衷,”伏传回头看见谢青鹤神色冷峻,仍是包揽了一句, “不妨说给我和大师兄听。龙城之事, 我自会去和南风师兄赔罪说情。都是同门骨肉,没有过不去的事情。”
谢青鹤下午才宽和大量地明示要“包庇”时钦,晚上伏传也大包大揽要替时钦扛事。
时钦鼻头微皱,停顿片刻, 说:“叫小师兄失望了。我没有什么苦衷。”
“从我回到寒江剑派的第一天起, 唯一的想法就是复仇。你问我为何要离间你与李南风, 为何要离间寒江剑派与龙城……有上官……”他说到一半改了称呼, “有老掌门和大师兄坐镇, 我有几斤几两重,能与二位掌门争锋?”
也就是说,时钦也想过在寒山搞事情,考虑到上官时宜和谢青鹤都不好对付,计划才被搁置。
“寒江剑派门墙坚固,举世无匹。想要借用外力攻陷内部,几乎不可妄想。好在束二李三都在龙城,束二修为不凡,哪怕废了皮囊,见识仍在。李三性情高傲、脾气暴烈,对束二忠心耿耿,二人都被贬谪下山,哪可能毫无怨望?若是能煽动他二人反攻寒山,我的复仇才有希望。”
“最妙的是,我已经知道,龙城之远,不在千里之外,只在咫尺人心。”时钦说。
这句话说中了要害。
时钦之所以能接连冒用伏传的名义,给李南风写了十多封讨厌的信去挑拨离间、恶化关系,原因不在于两地间隔千里沟通不便,而是彼此都存着心结,谁都不想过多交往。
倘若身在龙城的是陈一味,时钦的伪信刚刚发过去,只怕他就要跑回来问怎么回事了。
“想来千年气运皆钟于寒山,我的计划还在施行,上官……老掌门突然神功大成,本该绝迹宗门的李南风居然就回来了——束二也不曾拦着他,”时钦摇头轻叹了一声,“束二是天下第一没出息的蠢货。若我有他一身功力,岂肯悄无声息葬在琼林。”
屋内一片沉默。
束寒云永远是个禁忌。
伏传在入魔世界都不许旁人称呼他为“二兄”,就是不想让谢青鹤联想到束寒云。
时钦也不是不懂事。他就是故意的!往日装乖时都知道禁忌话题闭嘴不提,今天摊牌讨论他对寒江剑派的仇恨,他就敢一口一个束二,还隔空替束寒云“痛悔”没有在临死前和师门干起来。
伏传全程目睹了束寒云的“死亡”过程,也知道束寒云确实没有反抗门规家法。
这就让束寒云的“死”不是花费了十二分心血终于清理门户的大快人心,而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吾派茁壮寸寸枯萎的遗憾。这种遗憾与私情无关,任何对寒江剑派有感情的人都会为之悲伤。
除了时钦。
他是真的仇恨寒江剑派,恨不得寒江剑派诸弟子内斗凋零,永不能继。
伏传略有些紧张地留意着谢青鹤的情绪,只怕他被时钦激怒。
哪晓得谢青鹤神色平静如常,还能心平气和地询问时钦:“当初是师父阻止你与师叔相爱,使你们被迫流落江湖。你恨师父,我能理解。你说师叔死得太早,辜负了你的爱慕,留你独自在人世思念受苦。你恨师叔,我也能理解。宗门又有哪里对不住你么?你的见识功夫不是宗门所授?你幼年衣食住宿不是宗门所赐?此山峻秀,此水甘美,你就没有一丝眷顾爱惜?”
时钦不禁失笑,抬头反问谢青鹤:“大师兄是真的想不明白吗?老掌门一生心无挂碍,唯独把宗门传承看得宛如天高山重。他嘴里说着与我相伴、百死无悔,被赶下山之后却郁郁寡欢、忧劳而死——他爱的是我吗?我有几斤几两重?能与他心爱的宗门相比?能与他笃行一世的除魔大业相比?他死了都要我把骨灰撒在寒江支脉,万万不曾想过,我舍得烧毁他的尸身么?我舍得抛洒他的骨灰么?我就想要一座孤坟,守上下半辈子,他也不给我机会!”
“老掌门爱的是寒江剑派,他爱的也是寒江剑派,我虽受宗门深恩,也受尽了宗门所害。倘若没有寒江剑派,我早早地死在山下,既不知恩,也不受苦。根本不必与他相识。岂不是好?”
时钦都说出不想认识燕不切的话了,可见是真的怨恨,而非因爱生恨。
他后悔去爱了。
谢青鹤不再询问他的动机,岔开话题:“袭击李南风的怪鸟是什么东西?源自何处?”
“大师兄见多识广,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尝闻三界六道之中,人为根本。神乃人所祀,仙乃人所修,鬼乃人所死,怪乃人所异,魔乃人所欲,”他的目光在谢青鹤身上缓慢地打了个转,“大师兄身吞群魔,世间再无魔类。可,人之所欲,岂能尽除?”
这又是极其切要的一句话。
时钦始终没说怪鸟的来历,听上去是在敷衍故事打太极,谢青鹤却听出了他这句话的真心。
就在此时,伏传突然上前:“时师兄,你这是……大师兄?!”
时钦脸颊上莫名出现一块黑斑,就在伏传说话的一瞬间,这块黄豆大的黑斑就疯狂扩散,变成了鸡蛋大小。最可怕的是,不止这块黑斑在扩散,他脸上、颈上、手上……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有黑斑倏地出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散开。
伏传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李南风身上出现过的腐毒。
然而,他不知道怎么救!
当初李南风借用地焰阻止腐毒扩散,地焰是真罡地火,非人力所能及。伏传也不可能凭空把地焰弄出来救命。可除了地焰之外,哪还有能迅速阻止腐毒在时钦身上扩散的东西?
谢青鹤已经控制住时钦的身体,将他平放在地,迅速翻开他的眼皮,滴入一丁点儿天雷化水。
天雷化水乃是至纯至阳的天罡雷炁所化,中和了小胖妞收集的真灵露与多情不苦花泥,据小胖妞所说,有锁魂保命的奇效。这一点天雷化水滴进眼中,在时钦身上疯狂扩散的黑斑瞬间固化,就像是被冻结在冰墙里的灰尘,一动不动。
谢青鹤用手摸了摸时钦脸颊上鸡蛋大小的黑斑,看着外边蔫瘪皱纹,指尖轻触,就有恶臭脓血噗叽迸射而出,里面竟然血肉腐烂,坏成了一团。
伏传很吃惊:“这岂不是……都坏了?”伸手想要去摸时钦的脉,“还活着吗?”
谢青鹤拦住了他要碰触时钦的手:“周身腐毒,不要碰。”
“刚才在门口我还摸过他,什么事都没有。这是怎么的?突然就……”伏传看着浑身腐烂不知死活的时钦,“这是什么毒?闻所未闻。”
谢青鹤嗯了一声,仔细观察着时钦的反应。
天雷化水阻止了时钦身上腐毒恶化,也在慢慢地修复他体内的创伤,只是速度太过于缓慢。
“拿床被子来。”谢青鹤吩咐。
云朝赶忙进门去从床上随手抓了一床被子,谢青鹤将之覆在时钦身上,抱着出门。时钦浑身都是腐毒,他不肯让云朝或是伏传冒险。云朝在前边推门开路,伏传就紧紧跟随其后。
谢青鹤抱着时钦来到水池边,吩咐云朝:“截水。”
这池水分了两边,一边是起居日用,一边是谢青鹤与伏传的浴池。平日要储水热水,也要将出水口堵住,以免热水走漏。云朝把出入水口的石板两边放下,潺潺外流的池水就渐渐静止下来。
谢青鹤又抛洒了一点点天雷化水在池水中,这才把几成烂肉的时钦浸泡在水中。
云朝好奇地伸出手指,在溢出来的池中上摸了一下,只听得“嗤”地一声,就像是生肉摁在了烧红铁板上的声音。云朝看着自己变得黢黑的指尖,悻悻地将手指抱在腋下,假作无事。
被整个泡进池水中的时钦却没有任何害处,他遍布黑斑的身体头脸双手,甚至开始恢复健康。
伏传乖乖地站在远处,只怕被池水或是腐毒所伤,伸出脑袋询问:“大师兄,这是何物?”
“文澜澜所制‘天雷化水’,纯阳天雷所化。附器纯阳或救命有奇效。待会儿你拿一瓶去。”谢青鹤倒也不是小气,主要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没机会给小师弟分东西。
云朝拿出自己烧得黢黑的指尖,放在嘴角咬了咬。
谢青鹤明白他的意思,说:“你也分一瓶去吧。”
云朝把要死不活的时钦都忘了,开开心心地屈膝拜谢:“仆谢主人赏。”
小胖妞把天雷化水交给谢青鹤的时候,如何使用也没有说得特别清楚。用池水化开天雷化水浸泡就是谢青鹤凭借常识判断得出的治疗方案,时钦这样的伤患,应该把天雷化水稀释成何等比例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效果,谁也不知道,全凭谢青鹤洞察。
谢青鹤一点点往池水里兑天雷化水,稍微多放一点,时钦就会像云朝的指尖一样烧成焦炭。
——照小胖妞的说法是,用得多了,会很“痛痛”。
眼见着外溢的池水渐渐干了,云朝和伏传都围拢了上来,伏传检查过李南风的伤势,这会儿蹲在池边看着在水里沉沉浮浮的时钦,分析道:“与南风师兄伤处不大一样。南风师兄是被外毒所侵染,时师兄身上……倒像是从内里发出来,遍地开花。”
谢青鹤问云朝:“你见过吗?”
云朝点头。
伏传很意外:“云朝哥哥见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活尸之毒。也分两种,一种是死尸意外复生,从土中带来的腐毒。土能解尸毒,从土里复生的活尸毒性不重。另一种是从未落葬的活尸之毒,”说到这里,云朝略顿了顿,清了清喉咙,“古旧时曾有修士以活物为傀儡,不饮不食,不生不死,身沾腐毒,触之即死。”
“哥哥的意思是,时师兄是傀儡?他总不会是早就死了吧?”伏传不能上手探查,十分焦恼。
云朝也很困惑:“他若是僵尸傀儡,我早就认出来了。”
不止云朝没有发现时钦的不妥,前有谢青鹤,后有上官时宜,这世间最擅长相看邪祟妖孽之人,谁都没有看出时钦身上有任何破绽。在今日毒发之前,他都是浑身清白的正常人。
谢青鹤不着急。
他在等时钦伤愈苏醒。
“他此前说了无数爱恨心情,安稳无事。才刚刚说到怪鸟的来历,提到群魔去后,人之执欲,马上就毒发将死——这像是巧合么?”谢青鹤摇头,“这是禁制。这秘密他不该吐露,说就要死。”
“还记得那只怪鸟么?也是白骨所化。”
谢青鹤看着时钦脸上渐渐淡去的黑斑,难得嘲讽了一句:“阴间鬼物,班门弄斧。”
不管是邪祟还是活尸鬼魂,非要惹专门收拾鬼祟的寒江剑派,岂不是正是太岁头上动土?
※
时钦恢复意识时,虚弱地睁开眼,恰好看见观星台上一轮明月。
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月亮,月如玉盘,夜似轻纱,天地之间静谧如梦。
倘若不是身体沉甸甸地漂浮在水中,浑身上下都泛着或轻或重的刺痛,时钦简直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喝了孟婆汤,饮了忘川水,纠结在心中的爱恨情仇,无法放下的痛苦怨恨,全都不重要了。
——除了死,哪可能还有这么平静安详仰望苍天的时候?
时钦微微转动眼珠,看见了悬在身周的一柄古剑。
剑身古拙,直上直下,没有多少花俏的装饰,悬停在半空中,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与明月平齐,周身沉寂如夜,又能折射出月与星的光泽。肉眼就能看出剑锋的锐利与森寒,然而,时钦抬头望着它,心中生出的没有恐惧与害怕,反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与敬仰,充满了安全感。
“这是寒江印。”谢青鹤解释了一句,“有它镇守,诸邪辟易。你不必担心。”
时钦抬起自己僵直的胳膊,在胸口摸了摸,缓缓的说:“我……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大师兄,魔……都是人解脱不去的执念。有人的地方,就有魔。大师兄能吞了诸天诸世界的魔,岂能吞了诸天诸世界所有人解脱不去的念?没有了魔,那些解脱不去的偏执、痛苦,也会自己去找出处……”
“大师兄问,那怪鸟是什么。”
“与我来说,是鬼物,腐尸,未亡人。”
“与他人……又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世上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心存怨念不得解脱,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受此戕害执迷不悟。所以,还会有什么怪物呢?是妖孽,是精怪,是天上神仙?”
“我等修士,说同气相求。心中想的是什么,那怪物就是什么。”
时钦疲惫地松开手:“大师兄,我好累啊。”
他原本漂浮在池水中,这句话说完,整个人就如秤砣一般,沉沉地没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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